〖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观桂戏《桃花扇》有感
来源：选自《破戒草》   2019-12-10 10:51:07

　　最近我看了一次桂戏,演的是欧阳予倩先生改编的《桃花扇》。这一部有名的传奇,我一向是爱读的,现在看它在舞台上搬演,这是何等高兴的事!予倩先生的改编是成功的,他并没有像一般旧戏把所谓“奸臣”形容得万分不堪,而把所谓“忠臣义士”,做得一无缺点。阮大铖,侯方域都保存了他们的个性,两派的杨文骢,也表演得恰如其分,他也知道“这样看来,圆海(阮大铖的号)真小人也”,然而他始终依违于侯阮之间,这就是鲁迅所说的“二丑艺术”,可以替现在自命为“第三种人”者写照最后一幕,借李香君入山修道,来反映国破家亡的情景,是异常凄凉的,现在有些只盼望“和平”早日到来,想回去过安乐日子的人们,看了这一幕,大概可以有所省悟了罢。柳敬亭的一曲《哀江南》,词谱俱佳,虽然不是孔尚任的原文。

　　《桃花扇》是写明末一部分士大夫与奸党斗争的情形,而以所谓“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为主角。方域尝自立“雪苑社”(创立于崇祯十三年),然而他和“复社”有关系。复社创立人张溥所订定的复社盟誓是这样的:“毋蹈匪彝,毋读圣书,毋违老成人,毋务已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槟。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侯方域有没有遵守这个誓词呢?是没有遵守的。他不能严肃自己的私生活;他又犯了务已之长，形彼之短的毛病。本来明末的“东林”，“复社”，好以意气用事，流弊所及，使一般动摇分子都感到日暮途穷，不惜倒行逆施。一纸“南都防乱揭”，虽足以寒奸人之胆，然而同时却逼迫着阮大铖之流铤而走险。我们现在所谓“争取两面派”的口号，明末的士君子是不懂得的。尤其是侯方域，他的好名胜过了一切，所以作事只凭一时意气，全没有“弘毅”的美德。他为急于刊布自己的文集(壮悔堂集)，感到分量少，就一夜补写了好多篇，据后人考证，他的《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和给阮大的信，都是后来补写的(详可看《曲海总目提要》)。他劝吴梅村保持名节，而自己后来却去应顺天乡试!吴梅村虽晚节不终，做了清朝的国子祭酒，然而他遗命在墓碑上但题“诗人吴梅村之墓”，尚以故国遗民自居。假使侯方域不病死，他后来的结局，怕是不堪设想的罢?所以黄梨洲对于侯方域颇多微辞，例如说他早年纵情声色等等。就“复社"的盟词来说，侯方域对于“毋干进辱身”的一条是违反了的。大德既亏，其余便无足观了。但因为《桃花扇》传奇的流行，“侯公子”之名居然煊赫到现在，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幸运!这次予倩先生改编的《桃花扇》，没有把侯公子装点成一位毫无缺陷的正人君子，我觉得这是予情先生的卓识处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点认识，就是我们要跟恶势力奋斗，先得严肃自己的私生活;我们固然不能宽恕敌人，但对于一些动摇犹豫，尚不敢公然为恶的分子，我们要设法去争取，否则，“疾之已甚，乱也”。

　　一九四〇年一月

　　按杨文骢一时依违候阮之间，遂被取作“两面派的代表人物”，然杨于金陵陷时死难，盖棺论定，侯朝宗之应顺天乡试，不免愧对死友矣。故田汉先生《观(桃花扇)》诗云:“莫将褒贬等闲看，人物千秋几个完?君子小人争一着，文骢未作满洲官”。

　　一九四〇年四月八日识

　　(创作出版社1940年8月初版)

作者宋云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