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长夜集》题记
来源：选自《长夜集》,文献出版社1941年10月初版   2019-12-20 11:54:31

　　把这一年来所作的二十几篇鸡零狗碎的短文,搜集起来,编成这本集子,翻复的看了一遍,虽然在苦雨迷濛,冷风吹的身上起着寒栗的深宵中,也马上心脏和脸皮同样的发起烧来,热汗不知不觉的涔涔的下了!

　　自己纵然也有自知之明,深知所谓“作家”这一个崇高的头衔,是命里注定与自己没有缘分的;况当民族抗战的今天,文坛上的“文雄”“文霸”们,有的,动辄伸出手来,像逼债似的,惯向人要索“伟大的作品”;有的,高坐文衙,像开菜单似的,封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文豪”,那不才如我,早就该自甘卑下,借以藏拙,而投笔作壁上观了;可是积习难除,又不免东涂西抹,结果呢,还是写出一些杂乱无章,不堪入目的东西,这;一方面固然是说不出的惭恧,而一方面,却不禁的叹息着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自己也常常这样想,所谓写作,本来已经是万分无聊的事了,而况写出来的,又是卑卑不足道的杂文,那也无怪乎有人认为这是文人堕落的现象;可是再仔细一想,驰骋文坛的话,在今天来看,除掉一些“文雄”“文霸”们各有靠山,自然还可以发出这样的豪语,一般的说来,文人哪里还有这样的气概?手无寸铁,任人摆弄;毛椎的锋刃,终是刺不破谁个的厚脸皮,既不能噤若寒蝉,也已足可怜;难道连感想都没有,那真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似乎还有人说过,杂文并不是随便何人都能以写的,非有鲁迅先生的学问修养,勉强写出来,也是毫无价值可言。这自然是把杂文的估价提的很高了,然而也就把杂文的门拦住,绞杀了杂文。自己几篇不成东西的劣作,本无藏之名山金匮的奢望,但心有所感,不免就杂将下去,那里还管他值几两几钱呢?鲁班之后,木匠是没曾断了种的;一个拙笨的匠人,虽不会神工鬼斧,可是能够盖起一座不成样的房子,使他挡风挡雨,也就足以沾沾自喜,鲁班是不会鄙弃他的,别人的讽言冷语,又那里顾得到这些,这也就是我对于自己的劣作,所以还敢敝帚自珍的地方。

　　不过写杂文虽然不计工拙,但终究是不大容易的事;因为笔下稍微一滑,难免遭毁受谤,于是围剿,冷箭,集于一身,也许剿不过是虚张声势,箭也难免银样蜡头,可总是于己无益的;而在我,则宁愿受剿,宁愿做箭靶,只要有感,还预备写下去,绝不想默默的灭绝了声息,闭气无言的,除非是嘴巴上果真是贴上了封皮的时候。

　　至于,这集内所包括的各篇,既无系统,又难得分的出体类,可也够杂的了;好在既称杂文,杂的再利害些,也就由他了;只是杂而不成其文,这倒是自己才力所限了。

　　感谢野草同人,提起我写杂文的勇气;尤其是云彬,秦似两兄对我的鼓励,和这集子编印时的助力!

　　最后,说到这集的命名,原也无甚深意,自己写作习惯,多在晚间,点灯熬油,固然也是很浪费;而感想一到,多不能自已,常在深宵,尚未能停;迨感尽书完,把笔一掷,将气一舒,看窗外,星月还在稀疏,或风雨已经满楼而天还没有放亮哩;这种情景,最使自己难忘,也就勉强的把“长夜”两字,作为集名了。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