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婢”与“夫人”
来源：原载《野草》第3卷第6期   2019-12-21 10:03:19

　　“婢学夫人”一语,出自袁昂书评,以为“宋羊欣书,如婢学夫人,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因此,以后大家便把摸拟而不似真的事,常常套用上去,其实仔细想来,这中间倒有不少的问题。

　　最近似乎有人把文学家谈政治,也认为“本来是婢学夫人,无足深究的”。但拿文学家与政治和“夫人”与“婢”的关系看,这中间并不简单,我想倒不妨深究一下。

　　按文学原理上说,文学与政治应该是互相推动的,究竟谁主谁奴,不能机械的去看,这点,倒不必扯的太运。单就文学家来说吧,文学家在他主观的或客观的所表露出来的政治见解和言论,无论是直接的或是间接通过文学形式的,总也离不开他的地位身份的反映,这大约就不是似真不似真了,文学家未必都像猴子,——谈政治就被看成不像样的模仿政治家的口吻,然而仅从字面上看,这里边,似有尊卑上下之分,我们即使姑且承认文学是婢,政治是夫人,但这中间也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说法的。

　　首先,如果把“夫人”当做正妻的尊称来解释,那我想文学家纵让他是婢,还想光明正大的有为正妻的企望,这不能算过分,似乎还没有公然不准文学家谈政治的法律规定,则他谈起来,就不是僭越,自然在自以为自己是夫人的人,或者身充人婢而甘作妾媵的,也许看着不大合适,那便不能在他政治主张的本身上去下论断,只以不似,再加上一个“无足深究”的原谅,表面上好像非常大方,其实才真是卑鄙的陋见哩。所以,我总以为以文学家谈政治实在没有值得可以讥讽的,问题倒在于他谈些什么,怎样去谈,替什么人去谈。正如打着文学家的空头幌子,而暗地里偷鸡摸狗的和政治结着私情,做着政客的,那你说他是婢呢?还是夫人?这又算他像什么?是不是值得深究呢?

　　不过,我们如果再平心静气的想一想,在政治家(?)—或者政客们的眼睛里,文学家这一种行业的人,事实上也真只能列在婢的地位,因为绝不会被他们重视的。在政治家政客们要解愁消闷,自然可网罗一批玩文学的人,做他们的帮闲,而点缀风雅一番;他某种政治主张,需要有人为他做广告,作宣传,则又可以搜寻一批,替他们吹一吹法螺;至于饲养一群后婢娇奴,专门在社会上寻刺挑眼,搬弄是非的,还是需要这种人,而且用起来,非常便当。政治是要经济做本钱的,你只要能够收买,则不愁不有美婢成群,然而,这些立了卖身契约的,不但把人格,几乎连骨头加肉都整批的出售了的,别看他满口文学,是否配称为文学家,怕还有问题吧。

　　自然,从事文学的人,不是完全都可以作为厮养的,相反的,我们看到还有许许多多有骨气有节操的,对政治也是只知道真理与正义,他们不需要恩宠,不需要爱怜,不跟在政治家(?)政客们身后边当叭儿狗,这当然还是不被重视的,那所能受到的就只有欺凌与鞭笞,践踏与残害了;所以,真要把文学家比成“婢”,也就是在大人先生们眼底下看成了天生的贱骨头,不识抬举的东西,而婢的另一意义,就等于奴隶社会的女奴罢了,只准你受苦受难,绝不许你有自由平等的非份之想,也就更不许你希冀着“夫人”这种尊贵了,这样,婢的含义放在文学家身上,就不外于两方面,一是作奴才解,一是作奴隶解，一种是受宠的,一种受难的、一种是自动的立下了卖身契的,一种是地位虽下而骨头却有份量的,虽然在字面上,同是一个“婢”字,但两者,就合度品格上讲就大有不同了,从古以来,奴隶之中倒也产生了不少的真正的文学家,而奴才之中如果可以有文学家的话,那就只能向帮闲文学家列传中去寻找了。

　　在旧小说上,我们看到了许多被称为俏婢,美婢,慧婢,优婢等漂亮的脚色,如西厢记上红娘一流的人物,虽然粉饰描绘的多末风光旖旎,艳绝千古,可是实际考察起来,她的长处,也不过是牵线拉马打情骂俏,背人偷私,和主子通奸,诸如此类的故事,等到她收房作妾,妾变夫人之后,别看她受宠专房,像煞有介事的似乎也有她的社会地位,其实,不管她似真不似真,也终不免是以肉麻当有趣而已,在明眼人看起来,绝不会因为她的巧饰,而受了她的骗,受了旧小说的骗的,这就更无关于文学家与非文学家了。

　　同时,奴隶社会时代是早已过去了,女奴是早已不存在了,但我们从历史上,又看到了另一种女奴制度,就是专制时候“男罚为奴,女收为婢”的法令所载的,这种婢就非所类于自动的签了卖身契者可比了,今天据说也不会存在了;那末我们看见的婢,就只有那些红娘型的货色,在那里搔首弄姿鼓弄簧舌了,如果倒过来,以文学为主来看的话,那才真是“婢学夫人”哩!

　　真正的文学家无论在文学方面来看也好,无论在政治方面来看也好,直接谈政治也好,间接的反映他的政治见解也好,他总是有骨气,有节操,爱真理,有正义感的,他不甘当奴隶,不愿当奴才,不妄想“夫人”这种高贵,更不会是“婢”的。

　　因此,这一比喻,便是拟不与伦了。

　　(1942年3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