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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写在昏倦里
来源:选自《棘源草》,南天出版社1944年版   2019-12-24 11:33:59

  据说,哥伦布和他底同志们经过了长期(六个月?)的海上生活,终于跳上了新大陆的岸上的时候,欢喜使他们匐伏下去和土地亲吻,眼里流泪了。当我用了二十二天的时光走完了原来只要四天的路程,从小划子踏上重庆江边的沙土,心头也禁不住恻恻的跳动。那原因是说不出来的,但不会是欢喜,因为那以前有些朋友已给了我诚恳的表白。现在想一想,恐怕也并非由于对于土地的渴望,而是好容易又回到为战争而工作着的人群里面来了罢。

  然而,由江边到客栈,恰恰要走过会仙桥都邮街这条“沪”“汉”式的繁华街道,那老牌的熙熙扰扰以及从那中间发散出来的老牌的悲喜气息,使我失去了从江风得来的清新,感到了一种迷惘,待到跨进客栈的大门,又觉得有一阵什么扑面迎来,浓浓地冲进了鼻孔和和喉道。那就是久已闻名的煤气。正是在浓重的硝烟里面,前线战士们底战斗意志才能够得到升华,但这“美丽的山城”(这描写是我从谁底文章里面记来的)底第一击给予我的昏倦,一直拖着我不曾散去,有时甚至还要加厚。在昏倦里,我有的只是,无为。望着许多工作焦急,但自己却拿不出可以叫做力量的力量。有一次,一位苍白着脸的朋友苦笑着向我诉苦:“精神打不起,写不出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成天在撞来撞去,但依然被人叫做作家,完全变成文艺政客了,真是滑稽之至!”我不禁向他大大地表示了同感。后来看见有一位批评家生气,说文化人应该一个不留地上前线去,跑到后方来不过是因为怕死,或者只想鬼混罢了。当时觉得,虽然怕死不怕死,不是只靠文字说得清楚的,但说只想鬼混却并不见得。于是想写点感想,但接着记起了自己的无为,不敢动笔了。

  不过,虽然无为,并不是成天和歌女跳舞或躲在防空洞里,除了寻觅口粮以外,有时每天开一个会,有时整天地谈话,讨论。只是,这些会,这些谈话,这些讨论,到底有什么结果呢?不但事后,连事中都觉得有些渺渺茫茫的事情,人是不会兴奋或沉醉的,於是就更加昏倦了。

  这情形,自己当然非常惭愧,但顶没有办法的是对于别人的盘问。有好心的编辑先生,也有并不做编辑的好心的朋友,但在他们的眉眼中间不约而同地露出着类似的责难:

  ——没有看见你做一点工作,到底在干些什么呀?

  每碰到这样的场合,除了用狼狈的笑脸抵挡过去以外,一面也就痛苦地记起了,自己只是昏昏沉沉地在浪费时间。我们的哲人说: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那么,浪费自己的时间不就是等于自杀了么?当敌人舞着屠刀在你底周围杀人放火,逼着和你相关联的人们以及你自己在他底屠刀前面跪拜的时候,“自杀”从你自己说来是可耻的逃避,从和你相关联的人们说来就更不好听了,是对于战斗的背叛。在一个大的战斗要求统一了生活万象的现在,我们是没有权利把生命当作私产,“自由”消费的。

  就在这样的心境下面,我挣扎了无数次,和拖着我的昏倦奋斗,但说来惭愧,每次都是全军覆灭地败北了。说是有一种叫做败北情绪的东西,它能够在战斗主体底内部帮助敌人缴械,看来我底情形颇有些相像了。假使不愿意只说些空话,要对现实有所披示,那当然得本于痛切的见闻、且为着鞭策,但我觉得,无论是热骂或泣谏,那只能是蚊蚋在巨象身上的一刺、不会有什么反应,而且,这声音是否有走出去的可能,岂不是也毫无把操么?…所以,每次对着白纸的时候,总唤不起自信的心绪,照例只是让那点原定的意思在脑袋里跑一通马就完事大吉。

  这是不妙的。如果说“恭喜发财”之类要不得,老是你抄袭我,我抄袭你也要不得,那么,装死就更要不得。为了求救,有时试向和我一样地也有点像“文艺政客”的朋友探问:

  ——怎么样?工作得很好罢?

  ——哪里呵,倦得很,手都抬不起来呢!

  或者:

  ——工作?闷得吐不出气来呀!

  唉唉,这就着了!但到底因为阿Q被枪毙了十余年,并不能因为发现了“同志”就会轻快,反而觉得不只是拖住我一个的这昏倦更可恶了。

  听见别人说过,在俄国革命中间,诗人们迎着那暴风雨高歌狂舞了,但一进到“灰色的”建设时期,有些却渐渐喑哑,只好在那上面碰死。我想这是实情。关于前者,除了那些现在还可以看到的烈焰似的诗篇,在我手头现有的《苏联诗坛逸话》里面,就有着这一种的描写:

  ……在咖啡店里,在私人住所中,在工人俱乐部里,在演讲会中,在露天广场上,在会议的开幕时候,人们都念着诗。在一个泛劳动联合会议的开幕的时候,在对几个诗人拍掌之后,会场上的人们把这政治的讨论会一变而为诗歌的晚会。人们听到一切语言的诗人:从俄罗斯语到鞑靼语,从犹太语到耶古特语……。在俄罗斯的这种诗歌的沉醉,也可以用这大众的突然的觉醒来解释,它很使人想起黑人的舞蹈:在皲鼓的有韵律的擂声中,黑人一直舞到气尽力竭为止……。

  那被这巨大的群众底光景所骚动,被群众底热忱和那互相口传而广大了的口号所感动的革命底诗人,终于在他

  的诗歌中反映出一个向前进的革命底热情,通俗而有灵感的韵律来。……

  关于后者,我们当还没有忘记,S·叶赛宁把自己底颈项套进了活结,V·玛雅可夫斯基把一粒枪子打进了自己的脑袋。

  未必我们也走进了一个我们的灰色时期么?

  当然不是的。敌人还在我们的土地上猖狂,在长得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战线上扩大着犯罪的行为,以千万计算的我们的人民正在遭难受死,以百万计算的我们的将士正在流血献命,而前线的,后方的,在敌人暴力下面的,以千万计算的中国底儿女们正在坚定地、至少也是抱着一个愿望:战斗!胜利!痛苦,欢喜,仇恨,理想……这一切汇成了一个浩漫的大洋,我们正是在这里面游泳。现在还是暴风雨来得正厉害的时候呢!

  但我们却在这里昏倦了。难道战斗的兴奋,战争的音乐,只能够在敌人底炮火所及的前线才有的么?

  但请诸位不要误会,以为我是说我们的民族战争应该和俄国革命一样。不是,这两方面的情形是有着很大的差异的。但敌人所预备的囚衣既是为了全中国的人,我们所使的力量也是全中国的人民,那么,地无分东西南北,对于已经、正在,将会觉醒过来的人民底力量,底色彩、底呼吸、底冲激,我们就不能不感到渴望了……

  我们应该能够像黑人似地舞蹈。“一直舞到气尽力竭为止”。个人舞了起来,千千万万的人舞了起来,到抬藤轿的轿夫和背石头砖块的小童都参加了舞蹈的时候,我们就会得到“向前进的革命的热情”,而敌人想加到这“五千余年古国”的中国头上来的枷锁,一定会被打得粉碎了。

  如果真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我们的精神战士就不应该也没有权利在昏倦里面渐渐地僵死。

  祖国呵,即使真像玛雅可夫斯基所说的,改变自己的工作心境要“比攻取几千个巴斯蒂监狱还难,"然而,为了你,我们的生母,我们的摇篮,我们的死地,我们非从这昏倦中间突出,把这个昏倦的罩子一锤一锤地敲碎不可!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九日夜,重庆。

  作者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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