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很少选取政治上的权势者做他的直接射击对象,因为,精神战士的他所注视的是反动思想,黑暗生活,以及支持这些的“小”人物们,只要他们所形成的阵营没有动摇或崩溃,那无论是外来的侵略者或国内的压迫者或屠杀,就绝对不会丧失统治的地位,顶多也不过来一点新陈代谢的变动。这就是为什么他确立而且坚决地执行了用“进步”争取“解放”的战斗纲领。
但有的时候,例如愤怒得非指骂不快,或者憎恶得禁止不住要按名开一开玩笑的时候,有些权势者就常常在他的笔尖底下翻着斤斗。前者的例子有赫赫一时的“段执政”,后者的例子有赫赫一时的汪精卫。不过也大抵不多,例如关于汪精卫的,我现在就只能找到两三篇。
在《天上地下》后面,有一句“小便里有糖”,这虽然太碍眼被检查掉了,但其实只是随兴地提到,到《大观园的人才》才可以算是“专论”。
……你想想:现在的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亦守!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也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地诉苦说:我不入火坑,谁入火炕。
然而娼妓说她自己落在火炕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而老鸨婆哭火坑,却未必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炕的。……
和现在的情形对照着一看,这是多么准确的预言;在当日是汪先生”的今日的汪逆,一切“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的手段不用了,但是依然不能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依然不能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地诉苦”,因为他除了依然痴想“敞开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炕”,再也不能有别的武器。
他在今天固然明明白白地成了国贼,但那时候又何尝不已经是意识的民族奸细呢?只因他身居要职,掌住了生死大权,糊涂的被欺骗,清醒的被摧毁,他的犯罪不能暴露罢了。看着这,鲁迅先生禁不住在《诗和预言》里面引用汪精卫本人早年的译诗,作了次指点:
此辈封狼从噢狗,生平猎人如猎兽,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
汪精卫著《奴照耧诗词稿》:译嚣俄之《共和二年之战士》
这怎么不叫人“拍案叫绝”呢?这里“封狼从瘛狗”,自己明白是畜生,却偏偏把人当畜生看待: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万人”的愤怒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了。嚣俄这诗,是说的一七九三年(法国第一共和国二年)的帝制党,他没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后还会有这样的应验。
汪先生译这首诗的时候,不见得会想到二三十年后中国已经是白话的世界.现在,懂得这种文言诗的人越发少了,这很可惜。然而预言的妙处,正在似懂非懂之间,叫人在事情完全应验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也。”
在鲁迅先生,当日的“汪先生”已经是“猎人如猎兽”的“封狼从瘓狗”,而且断定了万人的愤怒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但当日在汪精卫治下的社会,这还是“不可泄漏”的“天机”,非等他再不能蒙面替敌人做情报员和挑拨者的工作,终于只好发出了“号外以后,就不能算是“事情完全应验”,这在我们中国的人民固然是冤枉地付了不小的代价,但残酷的历史的结论终于是在我们面前证实了。“会看太白悬其首”,不愿做奴隶的愤怒的中国的人民,是有执行这个判决的决心的。
先生写这几则杂文,是一九三三年,也就是九·一八之后,愤怒的中国人和蒙面的日本奸细汪精卫之流作生死斗争的时候,现在我们都能够读出在字里行间的,火辣辣的他的愤怒的心。但如果把先生那以后历次掷向汪精卫所臣拜的主人(日本人)的投枪对照地看,那么,民族奸细的汪精卫在“民族魂”的先生的面前就更加显出了原形。
当时和那以后,应日本杂志之请,先生曾寄过数次稿,但每篇都是对于日本侵略者的强硬的抗议,对于日本人民的沉痛的控诉。虽然先生本人被叭儿狗们诬为领受了日本人的津贴,所以著书说本国人的坏话,被“国防文学”口号家们诬为存心替日本人破坏统战线,所以不肯跟在他们后面响亮地喊叫口号,但先生的这些抗议或控诉,却在日本的知识界有了深大的影响,使他们感知了愤怒的中国人民的心声,只是我们的口号家不但当时,甚至以后都不看重罢了。例如对于日本人的宣传王道,他抗议,王道只是霸道的另一形式,“以谈霸道为羞”的孟子如果生在今天,也要“羞谈王道的”(《关于中国的王道》);对于日本人宣传的尊孔,他指出了中国人民与孔夫子的关系,侵略者想用孔夫子做敲门砖,想用尊孔来欺骗中国人民是一定不会成功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他控诉,中国人没有“对于横逆之来的真正的忍从”,表面的忍从其实是虚伪,“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他抗议,在一·二八战争中,日本侵略者屠杀了我们许多的孩子和全部的俘虏(《我要骗人》)。
在《我要骗人》的末尾,他这样说了:
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一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一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
他说这是“用血写添”的预感,果然一字一句地说中了,汪精卫及其群丑的“政治”行劝,就是逃不脱这个圈子,虽然他们在没有“对于横逆之来的真正的忍从”的中国人里面只不过是沧海里的一菜,就要在万人的愤火里面燃烧成灰烬的。
十月十五日夜嘉陵江边某镇
作者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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