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时候,有人提出过“不是国防文学便是汉奸文学”的主张,但其实那时候真正“汉奸文学”还是少见的。战争爆发以后,情形不同了,像张露薇,周作人,刘呐鸣,穆时英几位,都先后变成了“皇军”的宠臣。不过,文人虽然“投降”了,却并不定就有作品,这里面,张露薇捷足先登,是靠题名《投降》的“作品”进身的以外,其余三位都是“投笔从政”的。而且,刘、穆二位,由于还有不懂“东亚的和平”的中国“匪徒”,早已完成了不“和平”的“最后”,只好去魂游三岛,更没有用笔的机会了。
但当然,南京既然有在屠伯底刀斧旁边啃人骨头的“国民政府”在,汉奸文学就会有“作品”也会有“理论”的。“理论”,我在奴才报纸底副刊上就看到过《和平文艺运动的干部问题》的大文虽然连文法都大半欠“亨”,但我们依然得承认它是“理论”;要向这种“理论家”要求文字通顺,那就只有怪你自己发昏。至于“作品”,依照我们底批评家和编辑家底惯例,只把老作家底作品算是作品,只从老作家底作品里面去看文艺精神的主流,那也是可以找到的,我就在七月号的《改造》上找到了老诗人双照楼主现在是“国民政府”主席的“汪先生”底《述思》。
述的是什么“思呢?原来这位用叩头和卖身去向敌人追求东亚和平的中国志士,被一些用劫略和屠杀来向我们实现“东亚和平”的日本志士从河内迎到日本船上,向上海驶去的时候也不禁有感,吟起了诗来。前四句是咏景的,不去管它,这里抄下面四句: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又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
这第三句做的是“翻案文章”,因为,他那时和文天祥底“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的心境不同,死固然是报国的最后一刹那,但如果报国只要一死就可以,那未免太简单了,所以应该考虑考虑,云云。
想一想罢,当千百万的中国人民忍受了残暴的敌人底屠杀和污辱,当千千万万的英勇的中国儿女为了民族底生存和气节,为了子孙底幸福和自由,正在用生命和民族敌人血战的时候,居然有人想偷偷地跑到敌人方面去,说要比那些“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的英勇的已死者,愿死者,敢死者更要爱国;如果不是天下最无耻的东西,是不能够说出口来的,把这些最无耻的诡辩写在里面的“诗”,当是天下最无耻的“作品”。“应该考虑考虑”,好的,考虑的结果是,乖乖地匐伏在敌人底脚下,大量地写些劝降的传单和宣言,和敌人底炸弹一起投向不肯屈服的中国人民和未被蹂躏的中国土地。好一个“生平未尽心”!
但在他自己,这当然是一个天大的幸运。“神州又见百年沉”,不如此就要同归于尽,“良友渐随千劫尽”,不如此就要成为孤家寡人”,现在好了,不但在“皇军”底刺刀保护下面能够有尺土的“立命安身”之地,而且,还可以用黄土砌起一个有群偶朝拜的小朝廷。由河内到上海,就是这个幸运底开端,在受宠若惊的“真乎幻乎”的迷糊心境下面,当然难免有感而且吟诗了。——“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难怪那个轮船底老板把那只轮船底银制模型送给他的时候,他要恭敬地陈设客厅里面。这是多么可怀念的“初夜”啊。
这就是这位报国”的“志士”底“报国”的心怀,这就是这位报国”的“诗人”底“报国”的“作品”。
连认贼作父的汉奸都会用“报国”之类冠冕的名词来替自己掩饰,那我们对于那些用“抗战”,“民族”的说法以遂其阴私之徒底行为就可以恍然大悟了。“开卷有益”这句话实在是真理,连汉奸文学都能够使我们有心得。
一九四○年七月二十八日香港
作者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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