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寓言的美与刺
来源：选自《秦牧杂文》,开明书店1947年6月版   2019-12-30 10:55:53

　　法朗士写过这样的一个讥讽的寓言。他说一个波斯的王子初登帝位,召集学士们道:“历史可资借鉴,你们给我编撰一部详细的人类历史吧。学士们唯唯而退。二十年后,学士们用好几只骆驼驮了几十卷新编的史书来,皇帝很高兴,但是觉得史书上太繁重了,他已入中年,无心阅读,又叫学士们删繁就简。十年后,学士们又用一只骆驼,驮了史书来,皇帝又叫他们再删简。若干年后,驮史书来的变成一只小驴了,但皇帝精力已衰,仍须更小本的史书才能阅读,再若干年后,缩小到无可再小的史学编成了,但皇帝年事已衰,病已危殆,奄奄一息,一个年老的内侍只好把全部历史缩成一句话,向皇帝耳语道:“人类的历史,就是生,痛苦,死亡。”

　　其实这句话说给做皇帝的人听是不适宜的,他应该说,皇帝的历史是“生纵欲享乐,荒淫无耻。”或者再加上一句:“被革命党推翻,然后死亡。”不过故事的讽刺性可真够的。皇帝如果以为人的道路应该是压制别人,荒淫无耻,则他虽读历史又有何用?如果读史书之后,知道以往的日子,人民多数是“生,痛苦,死亡”,但又不能毅然有所牺牲,有所兴革,则他虽熟知史书,仍是那句老话,又有何用?何况御用的学者决不敢说真话,更何况像法朗士所讽刺的皇帝这一类人,大体上说根本又不肯读书。

　　历史上有两种人是不读书的,一种是荒淫无耻的集团,他们束书不观,纵情犬马声色,一种有胼手胝足的劳苦集团,他们虽欲读书而不可得。前一种趋势使前一种人虽有权势而走向愚味，随着骄横与物欲之后,变成近视,无知,狂妄,荒诞,使后一种人不期然而集合,而蔚成大的集团,接受苦难生活所启示的真理,“揭竿而起”。“生活”是一个最好的教师,他不但教人懂得现实,实际上也教人懂得“书”,不过有的人读的方式不是对着一本本的册页,而是辗转接受他人言语或行为的影响罢了。思想的力量所以伟大者在能感人如电,而不在印成千千万万本的书,因为这样,脆弱的知识分子层在大革命时才常常能成为酵母,发酵的情形有时竟出于他们本身意料之外,“发酵”了的群众的聪明有时对照出前一种人的愚昧,简直令人失笑。

　　法朗士的那个寓言是可爱的,他使任何一个国度的人,读那寓言,想起历史,都忍不住有会心的微笑。

作者秦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