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希望》上发表一文:《迷途之羔羊返矣》,反对钱穆教授所提出之古训:“事君能致其身云:“然环顾中国,则无一君,欲致其身,亦无可致。”嗟乎,世有色盲者,有见木不见林者,有知二五而不知一十者,不知中国之有君,或亦不足怪欤?姑就君字之最狭义的解释,为文以辟之。
夫君者皇帝也,天子也,此物虽为宪法所或无,却为我堂堂民国国民之尊脑所确有。而我优秀国民之优秀代表如钱穆教授诸公,其一心以为中国有君,则现面盎背,不啻若自其口出焉。钱教授证明过:满清以前之中国政治皆为民主政治,准理以推,则民元以来之中国政治皆为君主政治也无疑,既为君主政治,当然有君。此其一。冯友兰教授贞元四书中有篇名为《应帝王》,即指示我辈如何去为帝王所用,若中国无帝王,我辈即深研“应帝王”之术,将以应谁?今冯教授居之不疑地教我辈“应帝王”,帝王者君也,是中国之有君也必矣,此其二又有陈西溢教授及郑学稼教授者,十余年之间,先后指出鲁迅先生在某时期曾为教育部金事若干年:袁世凯做皇帝时,他在当金事,曹锟贿选时,他在当金事,甚至代表无耻的彭允彝当教育部长时,他也在当金事。此意当可于陈教授大著《闲话》中觅得其原文;而郑教授大著《鲁迅正传》中,则铺张扬厉,更蔚大观。于是两教授谆诲我等曰:鲁迅之二重人格,廉耻道丧,盖已昭然若揭矣。至于鲁迅为帝制购选之谋主乎?为无耻部长之私人乎?曾与袁曹彭辈及其攀附者流同流合污,且为彼等摇旗呐喊乎?此等琐屑细故,尊贵之两教授,何暇片刻索其心哉!度两教授之意:教育部并非民国的政府机关,而是曹张彭等人的私产;鲁迅并非在民国的政府机关服务,而是在袁曹彭等人驾下为臣。夫“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该鲁迅不但屡易其主,且所择之主,又如此其烂污,非二重人格而何?非廉耻道丧而何?鲁迅既在袁曹彭等人驾下为臣,袁曹彭等人当然即民国之君矣。此其三。有某主笔深以汉景帝能杀权臣鼍错为英明;曾资生教授为文斥之,谓是错非权臣而实智囊。但景帝之英明则因之益显,因诛权臣易,杀智囊难也。两公大文都在为人主设想,弦外之音,尤在讽当世人主诛权臣以安天下或杀智囊以谢天世人主为谁,虽非我辈贫弱之脑筋所得而知;但在两公尊脑,必然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也,此其四。
且钱教授所倡导之孝的本质,吴又陵,鲁迅诸人早已言之綦详,非以为亲,实以为君也。孝为“先王”统治天下的“至德要道”,虽“始于事亲”,实“终于事君”,“资于事父以事君则敬同”;“事亲者则忠可移于君”,“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故“在家庭为孝子”,斯“在名教为完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古训非欺我也。且不有读孝经而退贼者乎?若孝仅以为亲,则贼亦何所畏焉?且通行之孝经注解,非出自唐玄宗之手笔乎?若孝与君无关,则此风流天子何如此不惮烦而一一注之,又何以不注他书而独注此一经也?亲子本有天性之恩,家庭自饶天伦之乐,至情至性,极其自然,无所用于沾名钓誉欺人自欺的孝道,孝道讲得太过,或反为离间恩谊,戕害性情之蟊贼。大舜号泣于旻天,其失也矫;文王为世子,其失也伪;郭巨埋儿,其失也狠;曹娥救父,其失也愚;而一切孝行故事,皆非本有,而为说教者所“创作”。其失也诬。有孝经而无慈经,有人劝孝而无人劝慈,冯友兰教授劝人子尽其在我,而不劝人父母,其失也偏。凡此矫伪愚诬偏狠戕贼人性之孝道,虽非家庭亲子之福,而实为人君所亟需,因君臣之间,廊庙之际,本非感情恩谊之结合,不能不有赖于繁缛矫饰之仪节;君之于臣,本有压迫关系,尤需人臣之绝对的自我牺牲精神,以为维系,而此仪节与精神,非一朝一夕所可养习,必先于家庭亲子间多作预备工作,于是孝之说教生焉。是知钱教授所“奋臂疾呼”,拜蹈歌颂”之孝,实为忠之别名,忠之演习,事君以前之忠,决非无君之世所须。而钱教授之所以如是苦口婆心,声嘶力竭,以训诲青年人者,亦正以今日非无君之世也。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诸夏无君,尚且优越于彼夷狄远甚,况有君乎?幸而生为有君之诸夏之臣民与子民的我辈,虽欲不飘飘然以自得,自喜,自豪也,岂不戛戛乎难哉!
一九四五,一,一五,渝学田湾。
聂绀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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