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或间接死在我手里的中国人民至少有6000人,也许还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吧……”多年后,曾任伪满三江省警务总局特务处调查科长的岛村三郎在《从中国归来的战犯》一书中写道。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日子里,他曾经伤害过的那些人的面容一次次浮现脑海,“想起了自己指挥部下在冰天雪地中枪杀30名抗联战士;想起了指挥活埋俘虏、亲手砍杀无辜百姓、甚至将其活活烧死时的惨叫声;想起了众多被塞进卡车送给731部队做活体实验的人们……”
日本军国主义将他们变成战争机器和嗜血的魔鬼,鲜血和暴行是他们在战争中的兴奋剂。战争结束了,军国主义阴魂消散,一遍遍回想这些罪行就成了煎熬。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古海忠之,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被称为“二号太上皇”。武部六藏瘫痪后,他成了日本战犯中文职代表,“文看武部”变成了“文看古海”。而日本战犯看到的,是古海忠之发自内心的忏悔:“我过去完全是一个人面兽性的魔鬼。我是推卸不了夺取千万中国人宝贵生命、掠夺中国亿万财富的重大责任的。”“我千死万死也洗不净自己的罪责。”
“武看藤田”的藤田茂也认罪了。藤田茂出生在广岛,他知道原子弹在自己的家乡爆炸,而看到原子弹爆炸后的广岛惨景,却是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放映的日本电影《原子弹》。这个最顽固的日本战犯开始思考:“日本的悲惨现实是怎样造成的?中国以前的惨状又是谁造成的?”他想到了自己在战争中的暴虐:“对军官全体教育说‘为使兵习惯于战场,杀人是快的方法,就是试胆。对此使用俘虏比较好’ 。‘刺杀比枪杀有效果’。”他给自己的罪行量刑:“若论我的罪,判几个死刑,也不能赎罪于万一。”
从1950年到1955年,在抚顺和太原两个战犯管理所,1113名战犯全部低头认罪,他们每人都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罪行供述,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最终的审判,多数人认为自己的罪行“不能免死”。
一个不杀
用“罄竹难书”形容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恶,恰如其分。
1954年3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对在押日本战犯做出了“追究犯罪处分”的决定。此后两年时间里,700人组成的侦讯工作团分赴抚顺、太原两处战犯管理所,对全部日本战犯的罪行进行审查、侦讯、核实。
即便是把这一千多名战犯的罪行简单汇总,也足以让人瞠目:被他们直接杀害的中国平民和战俘有857000人,烧毁、破坏房屋78000处,掠夺粮食3700万吨,煤炭2.22亿吨……
曾经被视为“勇武”“忠勇”的行为,现在成了对良知的拷问和煎熬。一些罪孽深重的日本战犯也觉得自己“不死不足以谢罪”,有28人向侦讯工作团递交了处决请罪书,主动申请死刑。
藤田茂是自认必死无疑的日本战犯之一。他在回忆录中记录当时的内心活动:“按《波茨坦宣言》,虐待俘虏要被处以重刑。在国际法庭的审判中,已经有1200多名日本军官因此被处决。而我自己,仅‘秀岭一号’作战一战,就杀害了86名俘虏。我明白,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死刑。”
血债血偿,于情于法都是这些日本战犯应得的下场。但是,最高人民检察院还是依据他们的犯罪事实和认罪态度,采取了从宽处理的原则。最初给中央汇报的公诉方案中,绝大多数日本战犯被免于起诉,准备起诉的战犯是105名,其中70名罪行严重者足以被处以极刑。
这个已经是宽大处理的公诉方案却被中央否定了。周恩来在听取最高人民检察院汇报时作了指示:“日本战犯的处理,不判处一个死刑,也不判一个无期徒刑,判有期徒刑的也要极少数。起诉书要把基本罪行搞清楚,罪行确定后才能起诉,对犯一般罪行的不起诉。”
依据“不杀少判”的中央决策精神,最高人民检察院反复斟酌缩减,最后确定的起诉人数只有45人。
1956年6月19日,审判战犯的特别军事法庭在沈阳开庭了,铃木启久第一个走上被告席。他是所有战犯中罪行最重的一人,曾指挥制造6起屠杀惨案,每次屠杀都几乎全村灭门,这些惨案的幸存者作为证人出庭作证,铃木启久当庭跪地认罪。
当年7月1日,是岛村三郎走上被告席的日子。在《从中国归来的战犯》一书中,他写道:“从开始悔罪时起,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希望能在法庭上以死刑的方式终结自己的人生。”
夏天闷热的法庭中虽然预备了冰块降温,但岛村衣服都已汗透,他全程神情严肃,从未动手擦去汗水。
审判长宣读完公诉书,轮到岛村三郎自我陈述,他忽然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在镇压抗日行动中,我命令警察严刑拷问,刑罚无所不用其极……我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些惨叫,甚至把这当成一种乐趣……我当年是一个魔鬼,一个不通人性的魔鬼,我残杀了那么多善良人的儿女,却从未落过一滴眼泪……”
二战之后,在世界范围对战犯进行审判的有几十个国际法庭、军事法庭,庭审数千次,从来没有过的一幕出现在了新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上。45名战犯,对法庭指认的所有罪行全部承认,没有辩解,没有推脱。被告席上的很多战犯痛哭流涕,当庭下跪,跪向审判席,又跪向旁听的中国民众。
参加旁听的外国记者评论:“中国的审判,虽然检察官与战犯、受害者与战犯、证人和法官与战犯、审判者与被审判者各自的立场不同,但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战犯和所有人异口同声地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暴行。这在国际审判史上绝无先例。”
到7月20日,设在沈阳和太原的两个特别法庭,分四次对45名日本战犯进行了宣判。出乎这些准备以死谢罪的战犯预料的是,中国法官没有判决一个人死刑。铃木启久、武部六藏、藤田茂等罪行最重者,也仅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而且刑期从他们被苏联红军俘获时便开始计算。更让战犯们意外的是,除此45人之外,其他战犯全部免予起诉,先后分两批释放,遣送回日本。
宣判之后,被判刑的战犯被集中到抚顺战犯管理所服刑改造,这里从此改称抚顺战犯监狱。他们之中,武部六藏因为身患重病,在宣判后不久即假释回国。另有一人在狱中病故。
到1964年3月,最后3名战犯被提前释放。此时,他们被新中国关押改造的时间总共有14年。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45年日本投降,日本侵略中国的时间也是14年。
“中归联”的遗产
从天津塘沽港坐船到日本舞鹤港需要4天,这是日本战犯归国的航线。
1956年6月21日,1000余名日本战犯被新中国政府宣布免于起诉,他们分批登上了从日本开来的“兴安丸”客轮。4天的航程中,一个名为“中国归还者联络会”的组织在回国日本战犯中产生。
“兴安丸”到达日本舞鹤港,很多人仍穿着抚顺战犯管理所统一分配的服装——那是一身中国样式的中山装。日本当地政府部门为他们送上“大日本帝国”时代的军服和军靴,没有一个人接受。
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中归联”发表《告日本国民书》,文中写道:只要认识到本身所犯的错误,那么如何会再次地去犯错误呢?我们绝对反对战争,绝对反对把人们驱向战争道路的军国主义。
在归国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中,他们选择了文艺汇演的方式。1956年10月14日,东京千代田区公会堂被《团结就是力量》、《东方红》等中国革命歌曲淹没。
因为在苏联和中国被关押了十余年,他们被视为异类,在试图营建自己生活的时候,也受到了不少的干扰。警察时常会来进行所谓的思想状况调查,还会要求他们提供关于苏联和中国的信息。一些归国战犯在公司里、在社会上也会被莫名其妙地贴上“赤色分子”、“过激分子”的标签。
岛村三郎在《中国归来的战犯》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我们刚回国的时候,报纸、杂志的大量篇幅中出现了‘洗脑’这个新词汇,对我们的自我改造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其实,最先对他们“洗脑”的是日本军国主义,洗去的是良知,灌输的是邪恶。新中国对他们的改造,也可以说是“洗脑”,这一番洗去了邪恶,唤醒了良知。
为揭露战争罪行、保卫世界和平,“归还者”们还从他们在中国关押期间写作的《忏悔录》中精选了15篇文章,并配上15幅历史照片,编成《三光》一书出版,该书10天之内印刷6次,销售之快占战后日本书籍销售的第2位。
1963年,藤田茂获得新中国提前释放。他回到日本后担任了“中归联”的会长。这位曾经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武士道精神”的忠实信徒,在年逾花甲之时成了日本和平人士的一面旗帜。他不断带领会员奔波于各地巡回演讲,介绍中国政府对战犯实行的人道主义待遇,用自身经历劝诫民众反省战争。
“中归联”成立后便发起了寻找中国劳工遗骨的活动,他们收集被劫掠到日本的中国劳工遗骨、组织募捐,并护送这些遗骨回葬中国。藤田茂先后6次率团护送劳工遗骨返回中国,不停地邀请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工作人员访问日本,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后者成行的那一天。
1984年,原抚顺战犯管理所所长金源、第一任所长孙明斋等人率团访问日本,“中归联”包括藤田茂在内的众多老兵已相继离世,亲人们捧着骨灰前来迎接,以了却这些老兵的心愿。藤田茂去世时,身上穿着1972年周恩来总理赠给他的中山装。
1988年,“中归联”会员集资22万元人民币,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内建立起一座洁白如玉的大理石谢罪碑,碑后用中日两国文字刻着这样的文字: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中,我们犯下了放火、杀人、掠夺等令人发指的滔天罪行。收容期间却受到了中国共产党、政府和人民的革命人道主义待遇,从而使我们恢复了人的良知……在此立碑,向抗日殉难烈士表示真诚的谢罪,并发誓绝不允许再次发动侵略战争,为和平与日中友好作出贡献。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归还者”离开了人世。到2002年时,活着的“中归联”成员仅剩100余人,多数也已是风烛残年。这一年,最后一任会长富永正三去世,“中归联”不得不面临解散的命运。
实体可以消弭,精神依然延续。“中归联”宣布解散的当天,“抚顺奇迹继承会”宣告成立。它的成员是“中归联”会员的后代子女和一群致力中日友好的日本青年。他们继续记录侵略战争证词,编写季刊《中归联》,继承了反战老兵们的夙愿。
“抚顺奇迹继承会”在证明着,历史不会因为一个特殊人群的消失而被遗忘。
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谢罪碑旁,一簇牵牛花爬满篱笆。
这些花的种子来自一个叫副岛进的战犯。在他获释回国前,中国管教员送给他一把牵牛花籽,告诉他说:“你来中国的时候拿着武器,回日本的时候带着这些花种。希望你再来中国的时候,手里拿着的是鲜花。”
回国后,副岛进把花种栽在自家院子,悉心照料,并将结出的花籽分赠给邻居。2007年副岛进去世后,他夫人把新培育出的牵牛花籽回赠给抚顺战犯管理所。
在日本战犯的谢罪碑旁,这些牵牛花旺盛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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