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阳 |故陆军步兵少校饶褒昌抗战回忆录（一）
来源：架势堂关防 文/ 饶褒昌    2020-07-04 11:26:48

　　最后一列车

　　战云弥漫，湘桂路黄沙河一线，形势告急。自衡阳失守后，日寇沿湘桂铁路西侵，边城东安已经失守。我步兵学校位于桂省全州，地属前线，因而奉部命迁贵州省之遵义，情势瞬息万变，燃眉之急矣，这是1944年之秋。

　　饶褒昌手稿

　　校部除练习营徒步行军外，全校官佐、学员、眷属及教育器材都乘列车西行。上午，九时车行，十时已入兴安县境，我空军掠地向北低飞，想必是搜索敌情，八吨重坦克亦缓慢地朝前线推进，入目顿觉战场气氛弥漫。

　　车行无阻，这是黔桂铁路最后一列车。

　　空城

　　午餐后登车，下午抵桂林，下车环视四周，城已空寂，街道杂物满地，一时间觉得好荒凉，车站也一片凌乱，待运走军民物资堆积在站台上小山一样。

　　铁路股道之间，挤满各种车辆，大都是粤汉路，湘桂路撤退下来的，往常黔桂线日余可达，而今列车到此迟迟未能启动，更无从得知何时可到达黔省都匀，桂林疏散已成空城，听说我队同学陈毅政已回部队任团长，参加保卫桂林作战，形势危急可知。

　　桂林风景甲天下，石山嶙峋少泥土，山上攀壁而生全是荆棘，故漓江水清不浊，铁路所经之处难有平地，山上泥层薄，难以储存雨水，灌溉不易，广西贫瘠可想而知。

　　桂林地形，石山连绵，部队难于运动作战，攻防都不易，最适于游击战，若日寇进攻，不见目标，虽有飞机大炮，无从利用优势。而大军固守则易挨打，又浪费兵力。

　　若用小部队游击，骚扰，奇袭，则日寇防不胜防，进又满路荆棘，更会令日军进退两难。我在桂林军校上学对附近百十里地形多熟悉见惯，想广西民团之久经训练，尽可以施展游击战术牵制日寇，经过一段时间，必使日寇疲于奔命，胆战心惊，进退失据，终归败走。

　　列车或开或停，看来难预行程，天气又干热，同学们都拾取街上商店门板，在车厢中间隔为两层，以便休息，屈身有个床位。停车期间便在站台散步行坐，只盼列车早些启动。

　　每位同学们配备步枪子弹两盒四十发，行李已入厢，故行动轻便，不觉疲劳，逍遥自在，而寇情如何则茫然不知，行动自有长官照料，看地图全州离此处百公里外，万一敌来，听指挥便是。

　　次日晨起，车尚未行，见站台一处有待运书籍散落满地，拿起一看多为史籍，版本还好，此等物事离乱之时，谁还如此累赘，必然浪费;同学们拾取一些，又可交换浏览，休息又可作对枕，我拾了一本史记及辞源、英汉词典各一部，看来情况很急，货主也不要了。

　　站台上有一大堆军用被服待运，有几个杂兵看守着。此时早晚天气渐凉，同学也有向守兵讨取棉衣，守兵亦念“可与不可”，虽然还未换季，而他们也已开用了，于是有些人便讨得一件。

　　又见站台那一边，有军医为军民诊病，旁边有两个护士帮手给药，四边都是药箱堆围着。

　　有些同学便向医官讨些药物，医官叫军士给些，我看有小罐的药瓶，顺便向军士讨两瓶，以备伤风感冒，瘧病之用，又加两合弗伯龙注射剂。当晚列车启行，次晨醒来，知已离桂林数十公里，行程如此缓慢，何日可达贵州，心中疑惑，但未发现敌情时，心中还安定下来。

　　小站

　　车行至次小站，遍地难民，多坐地下，褴褴褛褛，可怜已极，食从何来，便不得而知了。

　　站台顶盖已全部拆了，空余四壁，月台四周木栅都浪荡精光，该都为难民拆去当火柴了。站长在票房手持电话声嘶力哑讲个不停，讲的自然与列车有关事宜，很多人将站长包围着问东问西，车站墙壁用火炭涂满了留言，都是难民流离的短信，可见离乱之急迫和散失之多……

　　自桂林开车，列车被减去四节，挂其他单位四节开出。

　　车到小站后，队员们便忙碌开了，寻柴菜最是困难，车站四周难有村舍，同学们只好到远村野外去找，，且天气炎热，太阳辐射，煎迫极了。

　　沿着黔桂线撤退的难民

　　每一个站都挤满了难民，不知他们何时从何处逃出来，难民中有人出售一些多余物品，作个小买卖，如衣服、鞋袜、眼镜、水笔、印章、饰物等等，也有卖开水、大块肉、萝卜辣子的。见有一个西装老人卖开水，给四个小孩围着拖拉骚扰。小孩说他卖开水一分一杯把价钱卖坏了，老人说我卖我的，与你们何干，他请难民们评理;小孩一拥而上，把他的眼镜摘了，洋铁水壶丢了，事情便不了自了，乱世艰难，彼此争相求存保命。

　　次日早饭后，闻难民说在车站两边约三里许有一条小河，我们即去河里洗澡。河边有一房舍，是楼房，样式颇为宽敞，听说是广西银行农场，场中已无人办了，还有一些办公家私，地方整齐清洁，我们在农场休息一会，便去河中泼澡浣衣服。

　　没想到一个钟回来，农场已经面目全非，房舍木料已拆剥无余，空剩残墙地台，满地瓦砾，一片废墟，想来又为难民拆作柴火了，动作之快，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即日车行，铁路运输方面又减少我列车两节，官佐学员全部下车走路，剩下列车九节装载教材及行李，还有部分眷属，校部派我与其他学员九人，带勤务兵数人负责押运西行。

　　车行缓慢，车头时时吼声吐气，原因煤少，火力不足，且坡度又大，牵引乏力。

　　黔桂路接轨湘桂铁路，抗战时期抢修的，一路石山，工程浩大，一路坡度过大，铁路绕山而上，实属罕见。我们这是最后一列车，煤源缺乏，何时到达都匀，不得而知?尽护运责任罢了。

　　苏桥车祸

　　二天来，车行到达苏桥，似记为求福县境地，查看地图到柳州还有一半以上路程。

　　车站景象，一如以往所见股道向车厢下青林萋萋，可知车厢置之已久。列车有去无来，形势可想而知了。昨晚抵此，勤务兵从站前水塘挑水煮饭，月色迷蒙，我们用帆布水袋盛水洗澡;今日一看水塘约十米半径，塘边尽是粪便，水中有浮尸，真是眼不见为净;离乱之时，更无它求。

　　傍晚车行，铁道司令又令我们再去两个车厢，全列车用火车头牵引九个车厢运行，司机有吩咐我们锯枕木助燃，如此贵重之枕木作燃料，正所谓千金小姐作丫环了，山穷水尽之时，也出于无奈。

　　锯木完毕，列车启行，此夕车行不息，心情舒畅，该已过了柳州，而枪声有时候如滚珠。

　　有时又滞不前之声息;天亮时，车正在走得最顺时，岂料一声“抗撞”，后面五节列车之后全部出轨，据我最近之车厢形成“吻入”，其余冲入江中，相接之处悬尸模糊，车中无一声啼哭，全无生还。司机即拔出车厢联销，蒺向城外驾驶去。

　　此次苏桥车祸，死的血肉横飞，无从救拔，生还者极其侥幸，我们四节车厢幸运极了。

　　即日午后车抵鹿寨市镇，车站轨道挤满列车，一如街道，车皮多有写上记号，以便出入易认。难民遍地，但车站还保持完善，墙壁同样有留言很多。此地已有少如此乱景象，商铺正常营业，用品不缺。人来人往，还有些繁荣。车子何时续行，谁也不知，则之一往，总安二三日后我们所担心，轮流至附近游玩，观看风景;纵然列车已行，也可沿途跟上。

　　难民至此更多，逃向何方，漫无目的。看来能安顿时且安顿，只见车站附近搭建了许多丝竹为料之店屋，或为食店、杂货、医药、施店不等，尤以小食店为多。有四川汤丸，桂林过桥米粉，中州长寿面，湖南辣子大肉饭菜，都极经济。也有几个剃头担子。也有邪门的店子。难民有一时算一时，前途谁也不卜，只有听天由命。生时争命吧。

　　车站后山坡，新坟不少，一堆黄土，插个木排写上几个字，或为宁波路小姐之墓，或为中州黄公之墓，楚南某氏之墓等，多为难友立碑义葬之举，唯特山之阳处有一石坟，园形四边铺石块，颇壮美，石碑刻“爱妻xx夫人之墓，下署名某。”实此间一景。据广西同学说，这石坟有一段风流韵事，原来这女人是桂林名媛，嫁了一位师长(注：是覃连芳)，后来在前线抗日，两年后又载得一女郎归，便不忿夫婿薄情，恨而在独秀峰堕岩自杀，惊动了世人。后来好事文人曾以这桩风流公案，写了一首长诗，叙其本事，一时多有人传诵。这位同学顺便念了开头几句，似记如此:十三学得琵琶成，弹破桂林几树青!自料姻缘难解脱，香车宝马嫁王孙。王孙事之岁长征，铁马金戈万里行……又说这夫婿不是弃旧欢新。只是爱情不专云。

　　行之又见路边一断腿青年丽人，声之请死。据旁边难民说，一对逃难夫妻，见偏远列车下石已长青草 ，谅那车久停不开了，便在车下卧息，一天车竟调动，铡去女人一腿，丈夫原是文人，服侍很久终不见病愈，手头又缺使用，夫妻对泣;妻子病已奄奄，劝夫婿速去不可同死，便形成了当前生离死别惨不忍睹的景象。

　　六、柳州夜袭

　　过了两日，车抵柳州，虽是战时，而这里还是一片繁华。市内郊外，人色很多。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部还镇驻于此，市面平静;而证之后来，处境已十分危急，百姓不知罢了。

　　1944，战时柳州浮桥。

　　柳州两岸，称河南河北，柳江水清而深，有铁桥、浮桥相通，市面是新式建筑，宽阔马路，旅社酒馆不少，路树苍翠，也颇悦目，市内有柳侯公园，是纪念唐代柳宗元刺史。

　　在市郊江边也有一独立而景色秀丽小高山，称“立鱼峰”，是长官司令部驻此，环境极美。我和苒同学曾访苒懋之师长于此，他现在正忙于为越南胡志明训练军事干部，任少将处长。司令部进入营门后石壁立蒋委员长油画立相一幅，此相威而慈祥，画报未曾见过。

　　美国十四航空队驻柳州机场

　　傍晚回车站入宿，突发紧急警报，黑夜星光无月色，各自疏散于车站后山坡坟堆附近卧下，敌机轮回轰炸，市区两岸下炸弹不少，又盲目机枪扫射，损失情况不详。自从美十四航空队驻柳后，半年来敌机已全面铩羽，即有亦龟缩不前，而自近来美机移驻昆明，便利用夜袭配合日军侵桂。

　　自抗战以来，日机轰炸城市已为常事，尤其是自己驻军韶关时，敌机自广州起飞，几乎日日轰炸粤北城市，司空见惯已无所惊忌。次日晨起，过视昨晚疏散之处，便有二人为流弹伤死，此为我第二次脱险。

　　综合目前敌情，日寇已分兵由湘入黔，一路由湘入桂已迫近柳州，七战区西江邓龙光集团军已入桂作战，桂林军校学生编成一师参战，汉奸谣言甚多，大放失败论。往日常闻广西民团训练有素，干部都为民团干校毕业，誉为全省皆兵，但迄今未听到声色，而日寇已纵横桂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