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的早晨是晴朗的。芷江在欢喜中醒来,这个筑在潕水两岸的小城,人口不足五万,向来很少受人注意,湘黔公路筑成后,它才在西南交通网中占一个位置。但自从修了飞机场,又成为日军进攻目标,知道它的人就渐渐多起来。然而,它被选为接受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的地点,却是它梦想不到的光荣。
芷江城里家家户户挂起国旗,在公路进入街道的地方,搭起了彩楼,上书4 个大字:“胜利之门”。海水大桥上,柏枝在两边桥栏饰出许多“V”字,桥头又是两处彩楼,一边是“正义大道”,一边是“和平桥梁”。城中警岗所在,立着5级的柏枝宝塔,警察在下面踌躇满志地指挥行车,墙上面处处红纸国语,充满胜利的喜悦。人人都在说着,日本投降代表,就要在城东的机场降落了。
飞机场上
这是一所广阔的机场,有宽阔的跑道,跑道间长着夏日茂密的丛草,经常有几十架飞机停歇。早上9点钟,场上的站房附近,已经等候着许多人,成百部吉普车,还有许多别种式样的军车,排列在路边,更多的车还正沿泥泞道路驶来。
热情的美国人,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从各地赶来,机场上几乎全是他们,他们急于想看见骄妄残忍的日军怎样吞下这一颗自作自受的苦果。这是中国人民8年多来血泪的收获,它所带来的希望和欢喜,和它所带来的问题与戒慎,怕只有担负了战争的全部重担的中国士兵和农民才能充分体会。
这次受降完全由中国方面主持,美军只站在一个顾问的地位。中国方面愿意把典礼弄得简单、严肃、乃至冷淡的程度,握手、军乐、欢呼都是不允许的。其实,何总长前一日晚间已经到达芷江,四个方面军司令也都来到。第一招待所里充满了星章的将军,但来机场接待日本代表的是一位少校,此外仅有师管区的郑司令和担任警戒的新六军的团长,中国方面的人显得特别少,只有警卫的士兵,冷然握着枪杆站立,他们代表中国的士兵、农民,在这次受降中充当真正的主角。
记者团聚在日本代表登车的地点。两辆为他们准备的吉普车插有白旗,挺引入注意。摄影记者急于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到处攒动,和中国的警卫弄得不大愉快。
载着耻辱飞来的敌机
11时才过,4架飞机在东方出来到机场上空,3架是盟方银色战斗机,一架是深色的双引擎机,翼下清楚地漆着两个太阳徽。人群开始骚动。8年来它们一直是残忍和狂妄的象征,1年前它们还满载炸弹来到芷江,今天它载的却只有屈膝。忽然间一架战斗机顽皮地从高空对准日机冲去,又巧妙地掠过了机头,引起地面上一片愉快的哄笑。
4架飞机盘旋又盘旋。
日机在东边跑道上降落,方向由北向南,它油漆绿色,带着白点。漆有6个日徽,4个在机翼,2个在机身,它向南驶去,很快消失在丰草背后,就象一只青蛙。
过了好一会,一个美国机械师又领着它在机场西边出现。到人群面前停下,又掉了个转身,把尾巴向着人们。这时可以清楚看出机翼每边都挂着一小条红绸,按中国规定,这应当有5公尺长,作为—降机的标帜,可是高空的风把他们吹断了。
一顶硬壳帽在机门口出现,于是一顶绿呢军帽,又一顶绿呢军帽依次出现。记者群中立刻骚动起来,几十架摄影机都急于向前动,负责警戒的郑司令急得连声说:“反正等会儿有3分钟把吉普车开到大家面前来照相的,不要忙,不要忙。”
一共是8个日本人,戴硬壳帽穿便服架黑边眼镜的是今井武夫少将,桥岛中佐和前川少佐穿全身军服,石木村翻译穿灰青色西装,4个航空员中,3个也是军服,1个穿衬衣军裤。
日本代表坐在降车上,只有桥岛不时左顾右盼。车开动了,第二辆车如约开到记者群前面停下,顿时镁光横飞,一片照相机的响声,谁都怕这3分钟去得太匆匆。一位少将带了个相机准备来照相,看见司机不耐烦的样子,怕他不守约,放弃了自己照相的机会,过去拿钟看着时间,一直到整3分钟才放走那吉普。这时候没有一个日本人动弹一下,全都挺直地坐在车上,眼光下垂,只有那中国司机不愿意地掉过脸去,避免把自己跟这些沮丧的形象摄在一起。
3分钟后,4辆车开向不远的空军总站去,日本代表的住所安置在里面,给他们最简单的食宿,外面安下3道岗卫,没有特别命令,谁都不许进去。
开会前奏
受降会议的地点设在机场附近的第一招待所,招待所的设备简单而整齐。为 了今天这个日子,除了大门上扎了点柏枝,贴上“和平永奠” 4个大字以外,这里并没有其它的装饰,一切都简单而朴素。进门来两排营_末端,横着一所小小的会议厅,那就是今天的会议所在,也就是今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目光所注视的目标。
会议室内,右面正中墙上,是一张很大的国父孙中山半身画像,和党、国旗各一。排成弧形的几张桌子,上面仅仅铺着一块洁白的桌布,好像是法官的案台,在案台前不到两米的地方,面向着摆有4张黑漆的椅子,这是为投降代表而设的。在会议室的另端还有为新闻记者预备的一张大餐桌,靠墙还有一圈椅子和莞子。门口没有任何装饰,桌上没有花瓶和烟,一切的一切都异常简单,明显地标出这是一个接见投降代表的地点,对于投降代表我们不必客气的。
会议正式开始以前,会议室里一度有过紊乱,记者席完全为外国记者和他们带来的打字机所霸占,而且打字机“哒!哒!哒!”的声音立刻盖过了来宾的嘈杂声。房间的另一端,喜气洋洋的中美军官互相道贺,而最突出的是主持会议的中国陆军总参谋长萧毅肃将军和美军代表柏德诺将军响亮的笑声。
萧将军坐在桌前正中, 穿着全新哗叽制服的柏德诺准将在他右手,而他左手则是副总参谋长冷欣中将,译员们和记录坐他们四周,他们3位起劲地谈着,显得异常亲热。忽然,柏将军作一个手势,教人递他的水壶上来给萧将军喝。萧将军把水泼到衣服上,柏将军又赶快掏手絹替他拭抹。大家微笑着注意他们,会场也渐渐安静下来,象是法官已经入席,只等犯人进来的那一刻。
会议开始以前,萧将军先声明3点:第一,今天在场的中外记者不得发问;第二,日本代表进来的时候,大家应安坐不动;第三,所有中国方面的发言,都先译成日文,再译成英文,所有日本方面的发言,都先译成中文,再译成英文。他的声明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和打字的声音。
一个中国军官走到屋子另一端来打电话了:“立刻去把日本代表带来,只准来4个,那个参谋长,两个参谋和那个翻译,立刻去!”
停了一会,他又拿起话简说;“不准他们带枪。”
人们开始向外探望。
忽然,萧将军又站起来宣布:“还有一点要说清楚,这里就是中国陆军总部,中国陆军总部已经从昆明迁到芷江,就在此地,这屋子里。”会场里立刻有一片惊异的声音。
一个历史性的场面
门口传来一阵阵“来了、来了”的声音,可是大部分人还遵守萧将军的命令,安坐不动,但摄影记者己经紧张地准备着了。
萧将军说了“请进来”之后,4个代表即鱼贯而人,还是早上一样的装束,走到桌前恭敬地行了鞠躬礼后,萧将军只是冷然说了一声“请坐”。
然后他们坐下了,今井在中间,桥岛在右,前川在左,木村在最右。
日本投降代表刚一坐下来,萧将军开始说话了。他在介绍完了自己和其他接见降使的代表以后,马上就说:“现在首先请贵官说明身份,并且递出身份证明书。”
日英文相继译毕以后,今井开始用低沉但是清晰的声音介绍自己和两位随 员。木村把它译成了不大流利的英文后,今井又接着说:“鄙人只代表冈村宁次将军作联络的工作,没有权力决定,也没有权力在任何文件上签字,这一点是要声明的。日本政府依照天皇的圣断,接受了联合国波茨坦的公告,已经派代表到马尼拉向盟军最高统帅进行停止军事行动的谈判。驻华派遣军方面则由敝人代表同中国方面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的代表见面,进行停战协定。”他很仔细地用“停战”代表“投降”。从头到尾,他一直没有说过“投降”这个字眼。这是他们有计划的奸诈,从这当中也许能看出未来许多的问题。
接着萧将索木耐烦地说:“刚才我问贵官有没有带来身份证明书,如果带来有,就请交出来。”
日文译员刚把萧将军的话译完,今井就站起来发言,柏德诺将军立忙用手止住了他的声音,用他的中文说;“对不起!对不起!”
萧将军也说:“让你停止发言,等英文译完再说。”这个钉子的确使今井少将碰得有点难受。
今井没有带象萧将军一再所要的身份证明书,只有冈村宁次的特别命令。
萧将军看了今井所递上来的“特别命令”,接着又问他有没有带来蒋委员长电报上所指的那些表册。
今井回答说:“表册是没有,只有一份地图,而且最近东三省军队向华北调动的详策还没有注明在图上,至于越南和台湾的情形,因为不属于冈村宁次将军的范围,所以也没有注在图上”。
木村只译到此地就停止了,中国方面的日文译员立刻站起来说:“今井少将的话还有两句没有译出来,东三省、越南和台湾的大概的情形是可以知道的。”
假如是允许鼓掌的话,他这一个杰作一定会得到掌声不少。
当桥岛和木村毕恭毕敬站在桌前说明他们所呈献的地图时,可忙坏了这许多的摄影记者,几十个镜头,大的、小的,从天空落照下来,从地板上仰照上去,旁敲侧击,都集中到了桌子上的地图和正在说话的桥岛和木村的脸上。全场顿时混乱起来,这样的局面继续了有十分钟之久。
摄影记者的努力工作固然可嘉,可是引来了在座记者和来宾不少的怨声。幸而萧参谋长把话题转移到了一个新的项目。开始拿出一份备忘录来,混乱的现象才渐渐消失。
当萧将军高声朗诵这份洋洋千言的备忘录时,不仅今井少将和他的随员显得极度紧张,就是全场空气也顿时严肃起来。在这份备忘录有着关于各战区受降、 接收的详细规定,它不仅在目前是一切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事宜的基础,无疑地在 将来历史上它也有它应有的重要地位。在这严肃的空气中却夹杂了一个有趣的插曲,当日文译稿念完各战区接受投降的具体步骤时,只看见坐在正中的今井老是取出手絹来擦他自己额上的汗珠。
当英译稿刚一念完,萧将军就拿出来两张准备好的收据,让今井签字,同时也就把备忘录递给了他。在签字前,今井要求“询问几点”,萧却以极其幽默而轻松的口吻回答他说“我看,这不必吧!”然后几十个镜头又大忙了一次,全部集中在握着笔签名盖章的今井少将身上。
会议已近末尾,今井发现自己没有了询问的权利,而萧将军则继续以命令的口吻把几点通知今井转告冈村:关于冷欣中将去南京成立前进部让日方“妥为招待,妥为保护”;关于中国军队即将降落平京沪一带,让日方妥为保护机场,协助中美人员搞好机场工作。
今井提出“再行讨论”的要求,但是萧将军根本没有理会。
会议的最后一件事是交换何总长和冈村的来往电台呼号,让他们能直接通话,萧参谋长又特别通知日本代表,他们的行期以后再决定,将有中美人员来和他们细谈,但事先必须由何总长亲自批准。
日本代表站起来,鞠身,象进来时一样鱼贯着走出去。
中国的虹
人们走出了中国陆军总部,大家进来的时候明明是满天的太阳,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已经是阴云密布,忙得满头大汗的摄影记者们迎着凉风,松快地吐了一口气。
西方天空还有晴朗的一角,把阳光邀下西方的山头,奇怪的是没有雨,可是在东方的云幕上现出一道七彩虹。
一个外国记者伸出大拇指说:“虹,中国的虹,中国的吉兆。”
是的,八年多的苦难已经结束,但是痛苦的回忆和对于人的戒慎,还象阴云一样罩在中国人民的心头,但我们的希望却象彩虹,向我们确定地保证晴朗的明天。
我这样的想着,微笑着转过头来,车刚刚驶过一道彩楼,上面4个大字:“胜利之门”。
(原栽《时代精神》1945年4,5, 6期合刊)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