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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中国最后一位“飞虎”,归队了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文· 黄子懿   2024-07-02 14:36:57

  北京时间2022年12月23日凌晨,因感染新冠,中国最后一位“飞虎队”老兵陈炳靖在香港家中病逝,享年104岁。陈炳靖1918年10月生于福建莆田,抗战爆发后报考空军,成为中国首批赴美受训的飞行员,后进入有“飞虎队”之称的美国第14航空队参战。在战争中,他击落日军战机,在山林野地中跋涉数天,并在战俘营中历经九死一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与亲历者。2018年末,本刊曾对陈炳靖及其抗战经历做过详尽的采访报道。陈炳靖晚年高寿,多年来一直是中国最后一位“飞虎队”老兵。他的离去,意味着那批从千万人中选拔出来的精英才俊,如今皆悉数“归队”。

  陈炳靖住在香港沙田区一栋普通民宅内。这位清瘦老人已满100岁,仍能每日早起走动,自己更衣用食。约70平方米的房间内,挤着老人夫妇和女儿三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客厅里摆放着数十件奖杯和照片,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水彩画。画中,一位英俊青年驾驶着战斗机在天空驰骋,远处是一架他击落的日本飞机。

  “我的勋章去哪儿了?”最近,陈炳靖时常发出这样的疑问。家中荣誉满堂,唯独少了他挂在墙上的13枚军功勋章。他的记忆中,这些勋章被人拿到北京展览去了,一年多了还未归还。儿子则说,老人是一个月前将勋章冲动地误送他人了,之后又很是后悔,不停地找寻。

陈炳靖的九枚军章功标和赴美受训毕业证书。由于记忆衰退,他已将自己的13枚勋章误送了他人

  陈炳靖1918年10月生于福建莆田,抗战爆发后报考空军,成为中国首批赴美受训的飞行员,后进入陈纳德(Claire Chennault)统帅的、有“飞虎队”称号的美国第14航空队服役参战,是中国最后一位健在的“飞虎队”老兵。那些勋章,记录着他九死一生的人生。

  关于“飞虎队”的定义,过往有过小争议。中国飞虎研究学会会长翟永华说,美军第14航空队下,还有1943年10月成立的中美空军混合团。该联队属中国空军,多为中国飞行员,但作战时听美军指挥,美军亦派飞行员支援。“有些美国人并不认为中美联队也算飞虎队。”翟永华强调,“但美国的飞虎队员都承认,陈炳靖是飞虎队员之一。”

  陈炳靖身材修长,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军人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身上,这是他留给他人的第一印象。熟悉他的人说,在公开场合,他总是这样,一身正装配皮鞋,严肃整洁,再拿个公文包,里面装着老照片和回忆。那是旧日时代的印记。

  直到一年前,陈炳靖还思路清晰,能自行出门,搭乘公交车穿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但近一年,他大病一场,身体和记忆都始有衰退。他隐约感到,身体不比从前,反复对我说:“活了100岁,够了,够了。”似乎,他已做好和同学们“团聚”的准备。当年首批赴美受训的中国青年,三分之二死于战场,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他对家人说:“等我死了,你们不要哭,要笑。”

百岁时的陈炳靖(张雷 摄)

  受训

  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陈炳靖当年19岁,正在上海法租界一条商船上见习。他从厦门集美航海学院毕业,原本打算以海为生。但那时,附近海域全是日军,中国船只无法出海。日军从天而降的轰炸,更让租界外的上海千疮百孔。陈炳靖看见满大街的残肢与尸体,义愤填膺。“很多孩子的尸体堆在路边,刚放学就被炸死。”往事历历在目。上海形势危急,陈炳靖和两位同学决定不听家人召唤,改道南京报考空军,期待着上天打日军。他们赶上了中央航校(注:后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12期招生。近三千青年从全国各地奔赴南京报考,其中不乏医生和教师。学校最后只录取了293人,这仅是初筛,有多半人会在后来的训练中被淘汰。“当时选拔的都是出身好、身体条件也好的。”中国台湾退伍空军飞行员、空军抗战史研究者林国裕说。陈炳靖记得,选拔条件中,一个重要标准是外貌,八字眉较受青睐,被认作是勇敢的标识。他成功被选中,同期同学中,还有台湾作家齐邦媛在《巨流河》中追念的少年恋人张大飞。伪满洲国时期,来自东北的张大飞家破人亡,也选择从军报国。那时的日军频繁轰炸着中国的主要铁道和长江运输。12期学员在入学后,只有搭乘由小电船托载的木船,沿小河自上海、南京到汉口报到,再经南昌、长沙徒步上千公里,最后抵达成都。沿途,他们夜宿学校或寺庙,脚底起泡、虱子惹身也毫无怨言。陈炳靖回忆,每到夜里,就有东北同学哭着叫妈妈,他的同学中有7人的妈妈在鸭绿江被炸死。全班每晚固定唱两首歌,一首国歌,一首《松花江上》。每唱至“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只要一人哭,全班就统统跟着哭。

6名第14航空队中美空军混合团的成员在话筒前腼腆地笑起来。

  在成都,他们接受了近两年的步兵训练——这是入学的新规。全面抗战之初,羸弱的中国空军还不懂陆空协同,曾在作战中将中方坦克兵团误伤。蒋介石愤而下令,从中央航校12期学员开始,所有空军学员要接受陆军训练。陈炳靖也因而成为抗战中鲜有的、受过海陆空三域训练的军人。1941年,12期学员从黄埔军校步兵科15期毕业,获少尉军衔。陈炳靖和一部分同学被派到云南继续空军训练。空军淘汰率高,12期共293人,能去云南的仅约100人,其余人则转为陆军。而当他们这100人接受飞行训练时,要全员先学飞战斗机。“到他们那一批人时,空军基本都快战死了。”林国裕说,这批12期学员从招募起就被寄予厚望。过往中央航校培养空军学员,都是一半训练轰炸机,一半训练战斗机。但到了这批学员,只有被淘汰者才去飞轰炸机。陈炳靖等剩余100人中,经过一轮轮筛选,最后仅约50人升至高级班,有资格真正去飞战斗机。战斗机的飞行训练中,高空旋转(Spin)是最基础的动作。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飞行员直接关掉发动机,在下坠过程中要练习翻跟斗、急转弯、做编队特技等等。这些都是主教官陈纳德的要求。当时,中国从美苏引进的飞机性能不如日本,天空中若遇上灵活的日本战机,“这些基础能救你的命”。陈炳靖一边说一边用手打转比画。在空中,一个旋转他稍微转得快了些,头就会巨疼。着陆后,迎面而来的往往是陈纳德的严厉批评。还差一个月毕业时,同学都跃跃欲试,想上天作战了。但此时,陈纳德却突然宣布,高级班将赴美国受训,课程与国内几近相同。“为什么还要去美国再来一遍?”所有人怨声载道,无奈军令如山,他们只有乘船被秘密送至美国。1941年10月,这批学员抵达美国。历时一年有余,他们辗转美国多地,依然从陆军训练起步,再到初、中、高级班的飞行训练。美方食宿条件更好,有更多的模拟实弹训练。但让他们触动的是,一到美国,陈纳德就让记者来报道。这群在中国已有过训练的年轻人,一上天,就表现出远超新手的技巧,引得美国媒体连连称赞。直到此时,学员们方才理解了陈纳德的良苦用心。“他是想改变当时美国对中国人的偏见,非常伟大。”陈炳靖说。

在某空军基地,陈纳德少将(左一)在和负责守卫这一地区的指挥官阿德莱·吉尔克森准将交谈。陈纳德右肩的徽章即第14航空队的徽章,右胸前是中国空军的金翅徽章

  而那时候能赴美受训的,都是精英才俊。林国裕说,空军一般有三种情况会停飞:技停(技术不佳停飞)、体停(身体不好停飞)、品停(品德不良停飞),“但他们当时居然还有‘貌停’,即因外表仪容不好停飞的。” 这些因素,都让中国空军在当地很受欢迎。好莱坞明星两次到访,每逢周日,当地女子大学的学生也会邀请他们参加舞会。但学员中几乎没人敢谈恋爱,他们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是在生死未卜的天空。“要对得起良心,所有人都不敢谈。”陈炳靖说。最典型的,莫过于同期赴美的同学张大飞。他为人老实内向,在同学中人缘很好。《巨流河》里,张大飞最终没和齐邦媛在一起。陈炳靖说,这是因为“张大飞太爱她了,所以不敢娶,怕自己死了齐邦媛痛苦一辈子。”1943年,张大飞同其他女孩结婚,于1945年5月在河南上空殉国。1942年12月,太平洋战争激战正酣。他们结束了美国的受训,绕道南美、印度回到国内。作为首批赴美受训的精英,他们一回国,就面临着惨烈的战事。

  生死

  “飞虎队”原是1941年成立的美国航空志愿队的昵称。美日宣战后,“飞虎队”被编为正规军。1943年3月,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成立,陈纳德晋升少将司令。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罗斯福总统决定将飞机增至500架。为纪念前志愿队的功绩,他批准陈纳德保留“飞虎队”的名称和队徽。成立时,第14航空队缺少飞行员,便从中国空军中遴选24人编入队中,战斗机、轰炸机各12人。 12名战斗机飞行员均为首批赴美受训的12期学员。作为成绩突出者,他们被均分至3个中队。陈炳靖等4人,成为第14航空队23大队75中队的一员。中队里有很多美方队员就是早年的志愿队成员,最早获批继承“飞虎队”的名号。队里的战斗机,都被漆上那个著名的鲨鱼头。P-40为队中的主要机型,其优点是速度快、火力大,有着很厚的钢板,但不如日军的零式战机灵活。陈纳德观察后者近一年,总结出一个应对之策。他规定,飞行高度不够,绝不开火。一个常用战术是,战机飞到一定高度,一个向下俯冲、开火,然后就跑,“绝对不要缠斗”(Dogfight)。这是最大限度地扬长避短,“所以陈纳德非常聪明”,陈炳靖说。自中队成立以来,日军就频繁来挑衅,三次空投战书,约在某时某地决战。由于缺少经验,几次约战,美方都未让中方队员上阵。陈炳靖说,最初实际作战,他们的信心与经验都不足,有时开火也没打中日军,效果不好。中国飞行员只有默默地攒着经验、等待机会。然而,惨烈的常规战事并不等人。 一次次对天空的激烈争夺,开始带走了陈炳靖的一位位同学。1943年4月,蒋景福在湖南空战中殉国。陈炳靖前往坠机地点处理,只见同学两只手臂,不见尸身。8月,毛友桂阵亡于桂林两江;9月,王德敏在昆明上空牺牲……半年内,第14航空队的中方飞行员损失近半——战后,陈炳靖所在中队的中国队友,除他之外全员战死。一同赴美的46名同学的集体毕业照上,有30人被标注上白色十字架,意为殉国。1943年7月13日,陈炳靖在昆明巫家坝启动“013”号战机,准备起飞迎战。一位美国机械长叫住了他,说要给他拍照。他对着镜头微笑,全然不知当天是13日、星期五,他又驾驶13号战机,西方人所有的忌讳全中。“美国人以为我回不来了,就给我拍了遗照。”他指着那张“遗照”,笑着说。

1943年7月13日,昆明巫家坝机场,陈炳靖出任务前美国战友为他拍摄的“遗照”

  待陈炳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队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中国飞行员。 1943年10月,陈炳靖在中队领命,将随队驾驶战斗机,为21架B-24轰炸机护航。他们将从昆明起飞,直飞越南海防港,轰炸当地的日本军舰和补给站。17架P-40战斗机在机场蓄势待发。出发前,长官特意对陈炳靖说:“你在美军服役,就要听美军的指令。记住,千万别做傻事!”陈一脸茫然,问队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队友说,美军听说有中国空军因不肯被俘虏而自杀的,“长官是特意提醒你,别做傻事”。此前,第14航空队的308重型轰炸机大队曾数次轰炸越南海防港,被击落15架,所以这一次才派战斗机护航。损失的150名美军中,约三分之一殉职,三分之二被俘。但美军长官知道,中国空军是不做俘虏的。培养他们的中央航校,校训上写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陈炳靖入校那一年,航校6期学长阎海文作战跳伞后遭围捕,他击毙5名日军,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自戕殉国前,阎海文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无被俘空军!”挂着副油箱,飞机编队飞抵海防港。21架轰炸机投下炸弹,日军的仓库就瞬间成了一片火海。日军的高射炮打不着这些飞机,就在陈炳靖的视野之下如烟花一般爆炸。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成功的突袭。他们调头,准备返回昆明。飞到河内时,空中突然出现30余架日军零式战机拦截,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陈炳靖按陈纳德的战术,飞到一定高度,看准了左下方有一辆敌机。他一个俯冲、射击,命中,敌机冒出黑烟,摇摇欲坠。这是他击中的第一架敌机。为确定击落,他继续追击。回望左后方,并无敌机,他放心不少。但在致命的右后方,有两架敌机对他猛烈开火。陈炳靖座舱中弹,子弹碎片穿过座椅钢板,击中他的右肩、进入右臂。他当时全然无感,只知飞机中弹、后有追机,形势万分急迫。飞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降,而地面是一望无际的山地和森林。他只知一路加速向北,北边就是中国。他分不清平日地图上明确标识的国境线,但“祖国”的概念在他脑海中比任何时刻都要更清晰。只要飞回祖国,就有更大的生还希望。大约20分钟后,飞机尾部白烟越来越大。散热系统坏了,油温急剧升高,再不跳伞,飞机就要爆炸了。陈炳靖俯瞰下方,全是崇山峻岭,绿色的森林深浅交错,他估算快到中越边境。飞机接近云端时,他一跃出舱。伞包一打开,命运就给了大自然。剧烈的持续碰撞后,陈炳靖在枝叶的折断和拉扯声中静止下来。他被大树勾住,头部朝下,离地10米。他拔刀割断绳索,身躯直坠,一头栽到地上,当场昏了过去。地面30厘米厚的枯枝败叶救了他的命。醒来后,陈炳靖检查救生品,只有消毒液、巧克力、和渔具,没有医疗用品。在不见光的丛林里,他顺着溪流走了整整6天,一天吃一口巧克力。在枝叶与石壁夹击下,他右肩伤口破裂,鲜血浸渗了飞行夹克。“很煎熬,非常痛苦。”今日回望,陈炳靖仍摇摇头说,当时觉得,生命已到尽头。那6天的跋涉,让他做了整整50年噩梦。所幸最后,当地人和在越法军发现了他并施行救护。 但因行踪暴露,法军无法隐瞒,一周后将他引渡给日军。陈炳靖感到巨大的惶恐:“中国无被俘空军,难道要在我身上破例?”采访中,老人反复对我强调,他是被引渡,不是被俘。前两次审讯,日军态度恶劣,一口咬定他是美军,但陈炳靖坚称自己是中国空军。僵持之下,日军为他的右肩包扎了伤口。陈炳靖很是纳闷,为何日军还对他这么好?但数日后,他肩部剧痛,发出恶臭,他的身体越来越弱。几经辗转,日军将他押至上海江湾美军集中营。那里有美军战俘800余人,由美军自管。美军军医为他疗伤,切开伤口,夹出一片花生大小的弹片。军医摇头叹息:原来,日军为规避国际引渡公约,只为其开刀,不取弹片,也不敷药,想让他因伤自然病亡。数日后,陈炳靖陷入深度昏迷。隐约中,他感到有人问他血型。他无力说话,用手指示意“O型”。当天起,美军为他连输两次血。醒后护士告诉他,当时他的血量只有28%,“一般人低于32%就死了,你真命大”。集中营人人骨瘦如柴,但当护士说有中国空军急需O型血时,有五六个人举手,护士最后选了在厨房工作的两位美军。美军战俘营条件相对较好,这里有海牙代表巡视,有面包和咖啡,还有政府让国际红十字会转交的药品。一位美军长官告诫陈炳靖,日军审问时一定要说自己是美军,因为日军对待美军战俘还会或多或少遵守国际共约,但“他们不把中国军人当战俘的”。三周后,陈炳靖好转,日军再次提审。开口就直入主题:“你到底是什么作战单位?”“中国空军。”陈炳靖回答。“哪有中国空军飞河内的?你是美军第14航空队的。”审讯官不太相信。“你是不是美国华侨?”审讯官继续追问。他们并不知道有12位中国优秀飞行员被编入第14航空队。越南的飞行任务、飞虎队的夹克和一口流利英文,都让他们感觉,这或许是一个华侨回国参战。“不,我是中国空军。”陈炳靖说。“再说一次?”“我是中国空军。”

昆明巫家坝机场,飞行员们在听到敌机来袭的警报后跑向自己的飞机,准备升空迎敌。这些飞机是P-40战机

  一生之憾

  日军将陈炳靖押到南京老虎桥,一个专门关押中国战俘的集中营。老虎桥如同堡垒,有上千人被囚于此。外墙约有3米高,有护城河一般的沟壑。大门口一条泥路,进出只能步行。“其实就是一座监狱。”陈炳靖说。老虎桥没有医药,只有日军日供的少量劣米、腐菜和大葱。 战俘每日需外出劳作,很多都只有十五六岁。监舍内,他们睡稻草通铺,阴冷潮湿,臭虫与伤腐味熏天。每年死于饥饿、恶疾与感染者,有上百人。巡逻时,日军只在外部看看,不敢入内。狱内设中方总代表一人,由日军指定,其余副官由总代表自选。总代表知道陈炳靖是负伤在身的空军,为他特设书记长一职,这样能免除劳役。又让他搬至书记室,为他安排一个13岁少年做勤务兵。书记长分配的伙食多,但陈炳靖体弱,吃得不多,就省下饭菜来让饭量更大的少年吃。为此,他的勤务兵半年一换,以挽救更多的中国少年。一天,日军的军马死亡,交给狱友掩埋。他们偷切下一块死马肉藏身,回来用火烤熟拿给陈炳靖。另有十余次,狱友深夜造访,拿出劳作时冒生命危险偷抓的兽肉野味,让他一定吃下。陈炳靖不肯,他们就说:“你是空军,倘若哪天能出去,你对国家更重要。”陈炳靖吃着吃着,就掉下泪来。老虎桥里的尸体,多被运至雨花台集体掩埋。在此之前,需在总代表室登记。陈炳靖看到,很多尸体下身都是裸的。这里冬天太冷,他们死了,狱友就把其衣裤脱下来,以度寒冬。看过数百具遗体后,陈炳靖只剩亲切和同情。他想,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葬身雨花台。1944年底,陈炳靖患病高烧,久久不退。日军说,可给他治病,条件是帮汪伪政府训练空军。他断然拒绝,心念大限将至,也甚感宽慰。但一日深夜,一名国军护士忽到床边,悄声说要为他打针治病。他很诧异,问哪来的针药?护士说,是日军中一位台湾兵为他偷来的,要千万保密,不然台湾兵会被枪决。连续四日注射后,他渐渐好转。1945年8月22日,总代表通知他:明晨8点,日军将放他出狱。 他心想,这天终于到来了——过去早晨8点被释放的战俘,多被押至雨花台枪决。翌日,他在棉袄内藏了一块玻璃片,准备随时割腕自尽。这块玻璃,他藏了一年多。直到车开进南京六福饭店,陈炳靖看见欢呼来迎的人群,方才明白:抗战胜利了!热泪盈眶中,陈炳靖立刻表达了想归队的愿望,也惦记仍在老虎桥的狱友和恩人。但当他回到老虎桥,那位救命的台湾兵、那些给他偷带野味的恩人,均不见踪影。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每个人都不敢讲真名。采访中,老人反复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被关21个月后,他的体重只有80磅,瘦骨嶙峋,夏天还穿个脏破棉袄。去机场归队报到时,美军当他是乞丐,大声呵斥让他滚开。他反复争辩自己属第14航空队,没人相信。一位机长听到动静后,直接拉他到驾驶室,测试他使用飞机仪表,他对答如流,终于证明了身份。机长立马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是英雄!”归队后,由于营养不良,陈炳靖的头脑常常一片空白。 他见到了往日12期的同学,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也知道自己在老家有妈妈,但无法想起妈妈叫什么。而在老家,亲人早为他办了丧事。他被送至医院住了5个月,取出另一块弹片。这次手术让他彻底告别蓝天,直到今日右手也无法举高。此后,他转任空军行政职务,担任过驻加拿大、菲律宾的武官。1959年,他提前退役,后携家人从台湾地区移居香港。感念往事,陈炳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与同学和战友比,他的晚年平淡幸福,身体尚佳。林国裕说,陈炳靖95岁还能自己出游,和小孩捉迷藏,吓得宾馆服务员要给他准备轮椅。而曾经,他连活到40岁都不敢想。他见过尸体无数,早已不怕死亡。每次出席同学的葬礼,他都会紧紧抱抱他们的遗体。他说:“我迟早也要和他们去团聚。”

2015年9月8日,陈炳靖回到家乡福建莆田祭祖恳亲

  “我不怕死,我只怕妈妈难受。”他思念最多的,还是妈妈。未能尽孝,也是他心里一大憾事。参战后,他和母亲总共相处时间只有6天。抗战胜利后40年,母亲去世,陈炳靖才终回家乡。到晚年,他一听见小孩喊妈妈,就忍不住抹泪。一天夜里,他曾对着林国裕,说了几个小时“要孝顺妈妈”。有母校学生采访他,他也问这些年轻人:“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谁?是妈妈。”2015年,97岁的陈炳靖受邀回乡,在母亲墓前再次痛哭垂泪。这位百岁老兵,变得愈发感性。 2012年,他将那件浸血的飞行夹克捐赠给昆明博物馆,在陈纳德塑像前,他也泪如雨下。他说,每次回昆明,在飞机上看到滇池和曾飞过的山峰,他都会流泪。太太问他,你一个军人老流什么泪?陈炳靖沉默着,无言以对。或许,这是一种我们都无法理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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