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是山东省新泰市,改革开放以前,叫新泰县。
我的爷爷是前清秀才,民国以后在家乡村学坐馆,以教私塾为生。
出身于耕读之家的我的父亲排行老六,小时候在村学跟着我的爷爷学习《三字经》、《人之初》等国文,同时也跟着算学先生学珠算。父亲的国文一塌糊涂,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嘴里念着娴熟的口诀,得数便已拨之而出。到了19岁,我的爷爷便带着他去了山东首府济南,让他在一家粮店当学徒,想着依靠他的一技之长解决未来的衣食问题。
我小时候,及至成年,我的父亲曾经多次对我说过:“我是一个老兵。”“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问父亲:“您是怎样参加革命的?”
父亲回答我:“1940年,我在济南一家粮店当学徒。有一天,我看见,粮店门口的马路上,两个日本人把两个中国人踹翻在地,然后就坐在两个趴在地上的中国人的脊背上面对面地聊天,好长时间聊完了,又踹了两个中国人一脚,才扬长而去。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觉,心里老想这件事:咱中国人就真的成了亡国奴了吗?几天后,我听伙计们悄悄议论,说很多年轻人都在串联,要去沂蒙山当八路,打日本鬼子,我自然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一共串联了57个人,在一天夜里,去了沂蒙山——就这样,我参加了八路军,走上了抗日的道路,成了一名革命战士,成了一个老兵。”
父亲于1940年参加八路军,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西藏民主改革四个与战争有关的历史时期。1958年,父亲以正连职干部身份转业,到黑龙江去开垦北大荒,从此进入和平建设时期,才告别了战争。父亲从士兵到班长、到排长、连长,在解放战争东北四平战役中,右手掌被国军的炮弹片击穿,丧失功能,被评定为三等乙级革命残疾军人,参加对日军作战、对国军作战、对联合国军作战大小战役数十场、大小战斗数百次,荣立二等功两次,荣获解放奖章一枚,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国旗军功章一枚。而同他一起奔赴沂蒙山参加八路的57个人,战争结束后,只剩下了他和团长两个人。像他这种级别一直在前线作战的军人,能够幸存下来,确实如他所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兵,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父亲对我多次讲述过抗日战争中他的遭遇,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他老人家说:“我刚上战场那会儿,两个老兵带着我这个新兵,屁股对屁股,形成三角形,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两个老兵护着我,都被日本鬼子捅倒了,我急得大喊:连长,你救救我呀!连长急忙拔出腰带上的驳壳枪,一枪毙了那个日本鬼子,这才救下了我。”
我问父亲:“您第一次和日本鬼子拼刺刀,害怕吗?”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回答说:“怕,裤裆都湿透了!”
父亲还讲述道:“有一次,我们连和小鬼子遭遇了,全连被打垮了,班长领着我和另一个兵藏在了高粱地里。那个兵哭着说,班长,日本鬼子太厉害了,我们打不过,还是回家去种地吧。班长说,我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回去,你俩想回去就走吧。我说,班长,我也不回去,我家乡让日本鬼子占领了,回去让鬼子抓去不是当苦力就是当伪军,我绝不给鬼子做事!那个兵走了。我跟着班长,东躲西藏,半个月才找到了大部队。首长夸奖我俩,革命意志坚定,不当逃兵,班长升了排长,介绍我入了党,还提拔我当了班长。”
然后,父亲又笑道:“我当时哪有那样高的觉悟呀,只是恨日本鬼子,才不愿当逃兵的。”
父亲从第一次参加战斗吓尿了,到绝不当逃兵,的确是了不起的成长。
我问父亲:“您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有过啥想法吗,比如说,对胜利有没有信心?”
父亲就唱起了一支当时的军歌,歌词内容大都被我忘记了,唯有最后两句至今记忆犹新:“抗战一定会胜利,同志们慢慢熬!”是啊,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的确是中国军民“熬”出来的。那是怎样的一种信念,怎样的一种信心,怎样的一种决心啊!一个“熬”字,道出了前辈们用鲜血与生命凝聚起来的钢铁意志,道出了中华儿女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道出了中国人民为民族自由独立而抗争的伟大力量!
我看到,父亲唱完那支军歌后,热泪盈眶。
我问父亲:“您对亲身经历参与的抗日战争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父亲回答说:“老百姓苦哇!我们打不过日本鬼子,或者袭击了日军,就躲进山林,可老百姓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没法躲藏,日本鬼子找不见八路军,就在老百姓身上撒气,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制造无人村,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呀!”
父亲接道:“几十年过去了,我还会梦见那些惨景,从梦中惊醒!”
日本的侵华过程中,穷凶极恶、惨无人道的暴行,给我的父亲这一代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留下了不堪回首的伤痛,留下了夜梦惊恐的后遗症!
我问父亲:“国民党反动派说八路军游而不击,保存实力。这是真的吗?”
父亲回答:“那是瞎说!我们八路军兵力弱、装备差、人数少,在强敌面前不敢硬拼,但我们打了不少的破袭战、夜袭战、扒铁路、毁车站、扰乱敌人的后方,拖住了一部分日军,有力地支援了正面抗战;发动群众,坚壁清野,埋设地雷,拔掉炮楼,打破封锁,取得了一次次反扫荡的胜利,积无数的小胜为大胜,为抗战的最后胜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我问过父亲:“您那时对抗战胜利后有什么打算?”
他老人家说:“唯一想的,就是赶走了日本鬼子,回家种地。”
是啊,当时的中国军人绝大多数都是农民的子弟,战争结束后“回家种地”是他们最朴素的想法,也是最高理想。
“可是,好不容易熬到了抗战胜利,我蛮想着这下好了,可以回家去种地了。谁料到,老蒋又打内战。罗荣桓带领我们去了东北,与林彪会合,我们从长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岛,终于解放了全中国。我想着这下好了,可以回家去种地了。谁料想到,朝鲜战争又爆发了。我们40军和38、39军一道紧急拉到丹东,跨过鸭绿江,首批入朝,再和美国鬼子率领的十六国军队鏖战。直到1958年我从部队转业,去开垦北大荒,才实现了种地的愿望。”父亲讲述道。
我曾经问了父亲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您有过厌战情绪吗?”
父亲没有犹豫,回答说:“厌战,特别厌战!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战争,一次战役接着一次战役,一个战斗接着一个战斗,没完没了,能不厌战吗?一仗打下来,整个连队都变成了生面孔,老战友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有好多被炸成了肉泥粉末,连尸首都找不到了,无名烈士墓一堆连着一堆,一片连着一片,能不厌战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只能用战争去消灭战争,用流血牺牲去换取生存,把厌战情绪转化为对敌人的仇恨,转化成奋勇杀敌的力量,变消极为积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能喘息,不能后退,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坚持再坚持,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1974年,我到农村去插队锻炼当知青,成了一名武装基干民兵,我背着配发给我的56式半自动步枪回到家里,父亲接过那支枪,爱不释手地感慨:“当年,我们打小日本、打老蒋、打美国鬼子,要是有这样的枪,胜利会来得更早更快!”
父亲晚年常常仰在一个木架帆布做成的躺椅上,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那些树是他离休后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每当秋风起时,黄叶飘落,他便轻声哼起那支“抗战一定会胜利,同志们慢慢熬”的军歌。
记得有一年清明,我陪父亲去烈士陵园。他执意要步行,说这样才显得庄重。陵园里松柏苍翠,无名烈士纪念碑高高矗立。父亲在碑前驻足良久,颤抖的手抚摸着斑驳的碑文。他说:“这里埋着的就有我的老班长,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为了掩护大部队,被炮弹炸得尸骨无存。”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三支,恭恭敬敬地插在碑前。
父亲晚年最怀念的就是山东煎饼。他说,当年在沂蒙山打游击时,老乡们常偷偷给他们送煎饼。有一次,一个送煎饼的老大娘被日军发现,活活打死在山沟里。说到这里,父亲哽咽了:“那煎饼上还沾着大娘的血!”
1991年父亲病重住院。临终前,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梦见老班长了!”我强忍泪水,轻声安慰他老人家:“爸,您放心,我每年清明都去烈士陵园,给他多烧些纸钱。”父亲这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在一个铁盒里发现了一枚锈迹斑斑的子弹壳。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时留下的,一直珍藏了50多年。还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里面歪歪扭扭地记着一些战友的名字和牺牲日期。最后一页写着:“若有来生,还当八路。”
如今,每当我走过父亲栽下的梧桐树,总会想起他常说的话:“我们这代人,用鲜血浇灌了和平的种子,你们要好好守护它。”是啊,正是千千万万像父亲这样的老兵,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与安宁。
又是清明节,我再次来到烈士陵园。春风拂过,松涛阵阵,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我站在父亲曾经驻足的无名烈士碑前,轻声说:“爸,您放心,我会常来看望老班长他们。你们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土地,我们会永远珍惜!”夕阳西下,陵园里响起悠远的军号声。我仿佛看见,那些年轻的面庞在霞光中微笑,他们用鲜血浇灌的和平之花,正在这片土地上绚丽绽放。
我还问过父亲:“抗战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父亲说:“原因很多,可以说出一大套来。可我作为一个抗战老兵,我参加八路军,走上革命道路,最初的动机就是绝不当亡国奴!我就是凭着这个信念,坚持到底的。这是我自个的原因,也是很多抗战老兵迎来胜利的原因。”
是啊,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原因有很多,但“绝不当亡国奴”应该是最起码、最直接、最简单的原因。这个原因早就被写进了《义勇军进行曲》——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里,被国人唱了整整90年——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前进!
前进!进!
作者简介:娄炳成,男,甘肃省陇南市人大常委会退休干部,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我写下这些文字,以此缅怀我的父亲——一个抗战老兵,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并缅怀与父亲一样为那场战争取得最后胜利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烈士们,用毛主席给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题词作结: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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