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盐城笼罩在烟雨迷蒙中,我踩着新铺的水泥路,穿过盐城市盐都区郭猛镇西杨果林场的松柏林。雨雾深处,一座黑色大理石陵园逐渐清晰,碑前沾露的菊花上还贴着稚嫩的卡片:“郭猛爷爷,我们永远记得您。”
守陵人陈高松已年过七旬,他的父亲陈贵芝是陵园的第一代守墓人。见我驻足凝视墓碑,他递来一把旧伞,指着墓旁一棵苍劲的松树道:“这树是1962年迁墓时种的,根扎得深,就像郭团长的精神,在这片土地生了根。”
郭猛,原名郭光昭,1913年生于江西吉水。陵园展览馆内,一张泛黄的《红军报》复印件记录了他早年经历:1929年,16岁的郭猛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3年永新县石灰桥一役,弹片撕裂郭猛右臂。战地医院里,化脓的伤口已爬满蛆虫,军医颤抖着举起锯子时,他咬住木棍闷哼:“截!留着也是累赘!”战友捧着截下的残臂哽咽,他却用左手抓起枪栓比划:“少条胳膊咋了?老子左手照样拉枪栓上膛!”从此,“独臂团长”的威名传遍湘赣边区。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郭猛跟随粟裕将军,深入苏南敌后。他被任命为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二团副团长。在陵园展览馆的玻璃柜里,静静躺着一支锈迹斑驳的驳壳枪。枪柄上刻着四个模糊的小字——“卫岗首捷”。这四个字,凝固了1938年夏天的一场血战。
“那天雨大得睁不开眼。”陵园松树下,95岁的新四军老兵孙长福佝偻着背,声音沙哑。他的手指向东南方,仿佛穿透了岁月,“郭团长带着我们八十多人,趴在韦岗山坳的泥坑里。雨水顺着枪管往下淌,军装湿得能拧出水。”
1938年6月17日,天刚蒙蒙亮。五辆日军卡车从镇江方向驶来,车轮碾过泥浆路,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车厢里堆满弹药箱,车头插着膏药旗,在雨中耷拉着。领头的卡车上,日军少佐土井正抱着军刀打盹。“打!”炸雷般的吼声突然响起。郭猛残臂擎着的驳壳枪率先喷火,手榴弹划出弧线精准砸向车顶。头车油箱被击中,“轰”地燃起大火。爆炸气浪将土井掀飞三丈远,土井刚爬起身,就被子弹掀翻在泥地里。他的军刀还握在手中,刀尖插进烂泥,像一面倒下的膏药旗。机枪手老李红了眼,把捷克式轻机枪架在石头上扫射。子弹穿透车厢钢板,日军躲在车底惨叫着翻滚。新四军战士王铁柱抡起大刀冲进敌群,刀锋砍中日军脖颈,血混着雨水流进水沟。半小时后,枪声停了。五辆卡车烧得只剩铁架子,三十多具日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路上。战士们踩着焦黑的轮胎,从弹药箱里扒出黄澄澄的子弹。炊事班长老周捡起土井的军刀,刀刃映出他咧开的嘴:“够砍三百个鬼子!”
这场伏击震动了沪宁线。上海租界的外国报纸用头号铅字惊呼:“新四军竟敢在日军大本营门口开火!”“新四军奇袭沪宁线,日军震恐!”粟裕将军握着那支缴获的南部式手枪,对郭猛说:“你这只独臂,比鬼子一个机枪连还厉害!”战后,粟裕在《卫岗处女战》中写道:“这一仗,戳穿了‘皇军不可战胜’的谎言!”
1941年秋,盐阜大地硝烟蔽日。 日军调集重兵,对根据地展开“铁壁合围”。郭猛率新四军四团,像一把尖刀插进敌占区。盐城、兴化、东台的土路上,马蹄印叠着草鞋印,踏出一条条迂回的战斗轨迹。
大丰区裕华镇西头的三层气象台,成了鬼子的铁钉子。 砖墙上凿满枪眼,两挺歪把子机枪架在顶楼,机枪子弹能覆盖到半里外的石桥。8月16日半夜,郭猛带人趴在镇外的芦苇荡里。他扯了片荷叶盖住断臂,望远镜里闪着冷光:“二连正面佯攻,敢死队跟我掏心窝!”二十名战士把湿棉被披在身上,棉絮吸饱了河水,每一步都踏出咕吱水声。战士王大虎个子最矮,棉被拖在地上,泥浆糊满了裤腿。他咧嘴笑:“团长,俺这‘王八壳’机枪打不穿!”冲锋号一响,机枪子弹泼雨般砸来。湿棉被噗噗冒烟,敢死队硬顶着弹雨往前拱。王二虎突然踉跄——一发子弹打穿棉被,在他肚子上钻了个血窟窿。他跪在地上,左手紧攥炸药包引线,回头嘶吼:“别管我!炸了这帮畜生!”
轰隆一声,气象台铁门炸开豁口。郭猛独臂挥枪冲进楼里,子弹打在他身后的水泥楼梯上,溅起火星。顶楼的伊达小队长刚摸到机枪,就被三把刺刀捅成窟窿。此战缴获的四挺机枪,后来在团史里编了号:“裕华一挺打兖州,裕华二挺下徐州……”
一个月后,秦南仓据点灯火通明。 炮楼顶上飘着酒香——伪军连长娶了第三房姨太太,正喝得烂醉。郭猛抹了把锅灰在脸上,破草帽压到眉毛,背着粪筐混进据点。哨兵捏着鼻子骂:“捡粪的滚远点!”他点头哈腰,粪叉悄悄挑起伪军宿舍的门帘——二十多条枪整齐挂在墙上,鼾声打得震天响。
当夜子时,三颗红色信号弹升空。新四军从高粱地窜出来,架梯子翻过丈高的围墙。伪军连长光着膀子栽下床,酒气熏天地指着月亮打嗝:“老......老子大喜,连天兵都来贺?”话音未落,冰凉枪管已抵住太阳穴。此战缴获的160支步枪,全部分给地方民兵。南北交通线上,运粮队的大车终于敢挂马灯了。车把式甩着响鞭说:“郭团长打通的是我们庄稼人的活路!”
陵园展柜里,那本《战地笔记》的边角卷了毛。 老兵孙长福的指肚摩挲着泛黄纸页:“伪军最怕郭团长的喇叭筒。”1941年深秋打丁家垛,四团把据点围成铁桶。天刚擦黑,土墙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喊声:“王老五!你娘托人捎话——秋收缺劳力,等你回家掰棒子!”“李二狗!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再给鬼子卖命就绝后喽!”伪军营副举枪要打喊话兵,被手下死死抱住:“长官,喊话的可是独臂郭猛!他枪子儿专打黑心肝的!”半夜,据点里扔出十二条枪。郭猛站在壕沟边喊:“枪留下,人滚蛋!”逃跑的伪军边跑边脱军装,有个兵跑丢了鞋,光脚在田埂上喊:“谢谢郭爷爷不杀之恩!”
盐阜老区的乡亲们都说,郭猛的枪专打鬼子,嘴能说退千军。直到今天,镇上孩子玩打仗游戏,总要抢着当“独臂团长”——右胳膊缩进袖管,左手比划成喇叭,学着展板上的照片那样瞪眼鼓腮,喊声能震落楝树上的麻雀。
秋去冬来,北风裹挟盐碱地的砂砾,刮得人脸生疼。龙冈据点的日军倾巢而出,三百多号人扛着膏药旗,像蝗虫一样扑向老吴舍。村头的芦苇荡里,郭猛蹲在土坡后,断臂夹着望远镜,嘴角绷成一条线:“等鬼子进伏击圈,先打头尾,掐断退路!”
晌午刚过,日军队伍拉成一条长蛇。 皮鞋踩碎田埂上的薄冰,刺刀挑着抢来的鸡鸭。走在最前的军曹举着王八盒子,枪管上还挂着半截红头绳——那是从祠堂供桌扯下来的。“轰!”地雷炸响,打头的军曹飞上树杈。埋伏在麦垛后的四团战士同时开火,子弹贴着地皮扫过去。日军慌作一团,辎重队的骡子惊了,拖着弹药箱横冲直撞。郭猛独臂挥动驳壳枪:“二营包饺子,三营扎口袋!”日军丢下三十多具尸体,撒腿往唐刘河方向逃。河滩上结着冰碴子,几个鬼子滑进刺骨的水里,棉袄吸饱了水,沉下唐刘河。
龙冈据点瞭望塔上,望远镜闪了闪。 守军头目抓起电话狂吼:“快派增援!新四军要把皇军喂鱼了!”警卫员赵大柱急得直跺脚:“团长,咱回指挥所吧!”郭猛把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单手提枪往河堤冲:“战机眨眼就变,隔着二里地能闻见火药味?”
下午三点,西北风突然转了向。唐刘河西岸的芦苇丛哗哗作响——日军援兵到了。“隐蔽!”郭猛刚喊出口,一颗流弹擦过柳树梢。他的身子晃了晃,左手捂住额头,血从指缝里涌出来。门板拆下来当担架,四个战士抬着郭猛狂奔。血水在绷带外凝成冰棱,随颠簸断裂坠地,冻土上绽开点点猩红梅花。卫生员哆嗦着翻找药箱,半瓶冻结的红药水被咬开时,混着泪水的冰碴划破嘴角。
“甭折腾了……”郭猛突然睁眼,左手在门板上划拉。血顺着木板纹路淌成歪扭的字——继续战斗。抬担架的战士咬破嘴唇,不敢让眼泪掉下来。跑到中湾庄磨坊时,怀表指针停在三点四十七分。房梁上吊着的马灯晃了晃,火苗“噗”地灭了。
三天后,护东乡麦场上挤得插不进脚。 四里八乡的百姓披麻戴孝,白幡被风吹得猎猎响。县委干部念悼词时,六十岁的周大娘突然扑到棺材前,拳头捶得棺盖咚咚响:“郭团长!你上个月还说等仗打完,帮我修东屋的破房顶……”二十多个半大孩子举着木枪,在人群外站成两排。带头的孩子王憋红了脸,扯着嗓子喊:“立正!向郭团长报数!”
“一!”
“二!”
……
数到“二十八”——正是郭猛牺牲时的年龄,北风卷起纸钱,打着旋儿往天上蹿。
五年后的1946年4月,冰雪消融,春风吹绿了盐阜大地。盐城县委决定,将英烈牺牲之地的永福乡改名郭猛乡,县委在永福乡公所贴出告示。老文书踩着梯子刷浆糊,新名字“郭猛乡”三个字有笸箩大。赶集的乡亲围过来,卖豆腐的老汉抹眼泪:“改得好!这名字刻在人心上,叫一声就忘不了。”
镇史馆玻璃柜里,1949年的《盐阜大众报》已泛黄卷边。头版头条的铅字力透纸背:“更名决议:让子孙摸着胸口问——今日安宁,是谁拿命换的?”报纸右下角粘着半块黑乎乎的东西,解说牌上写:“郭猛烈士牺牲时,衣兜里的炒米块。”陵园北侧,郭猛小学的孩子们正排练话剧《独臂团长》。饰演郭猛的男孩将右臂缩进袖管,挥动左手高呼:“同志们,冲啊!”校长李建军是烈士侄孙,他翻开校本教材《郭猛故事集》,其中一页画着漫画:独臂团长手持喇叭对伪军喊话,对话框里写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郭猛的精神在镇上扎了根。”镇党委书记李一松带我走进“戎耀郭猛”退役军人服务站。货架上,一摞摞档案记录着服务队的事迹:老兵孙益海单腿行走乡间20年,办户籍、调纠纷;女兵王霞创办“红色直播间”,向百万网友讲述烈士故事……
离陵园时,雨已停歇。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长,与青松的轮廓交叠,仿佛一位独臂战士持枪屹立。如今的郭猛镇新区灯火初上,广场大屏正播放抗战胜利80周年宣传片。一群少年骑着自行车掠过,车铃叮当,惊起几只白鸽。
“您看,这镇子多热闹。”陈高松轻抚墓碑,像是与老友闲谈,“当年您拼死守住的土地,现在有科技园,有生态园,娃娃们上学免费……”
松涛间起伏的声浪,时而似冲锋号的残响,时而如少年车铃的清越,在时空中交织回旋。墓碑阴影与新区霓虹交错延伸,恰似那条从战火中蜿蜒至今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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