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
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身体都摇晃起来,连同那座秫秸茅草搭建的营房。他们站不住,东倒西歪地,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枣树,枣树也在晃动。有人就干脆蹲在地下,或躺在地上。乌云压在房檐儿上,压在头顶上,压在心头上。
那时候,就是樊青领着小路粮站偷枪的时候,叔叔就认定,小路不适合扛枪。
小路盯着手推车。那捆麻袋,就捆在独轮车上。那支枪,它就裹在麻袋里。它鼓鼓囊囊的,怎么看那都不是一捆麻袋皮啊,怎么看那都是一支枪啊。那个穿着一身黄皮子的日本兵,眼珠子瞪得像玻璃弹子一样。小路的心脏嘭嘭狂跳着。
哨兵朝小路看了一眼,小路的头发就竖起来了。大皮靴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地面,小路的腿就软了。只要日本人摸一摸麻袋片儿,就一切全完。小路在日本人的脚步声里心跳如鼓。那个埋在粮食囤里的日本兵,他的翘出粮堆的两只脚,又开始在小路脑子里乱蹬乱踹。小路的步子乱了。小路脑子极端清醒地栽到地上去。他的两条腿,像两根面条一样,又软又抖。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可那两条腿,像长在别人身上,心里越急,就越不听使唤。
救我!小路把这两个字含在唇边,变成含混的呜呜声。他奋力地挣扎,可他的两条腿,两只手,他的整个身体,都像一团放多了水的面团,软得拿不住了。小路在地上抽搐着。小路的裤管湿了。小路终于清醒地昏死过去。昏死过去的小路依然在挣扎。是泥泞,是沼泽,是绳捆索绑,是插翅难逃。樊青怎么把他抱起来,怎么把他推回来;他的狼狈相又是怎么惹得黄皮子们放肆地大笑,他都不知道了。
樊青气恼地想,这孩子,天生骨头软,倒害我差点搭上性命,可再也不能带他出门了。
望着小路渐渐复原的身体,樊青又疼惜可怜起来。要不是日本人进来,他会操持着,为这个孩子租几亩薄地,娶一房女人。他也可以平静,安稳地度日;也可以儿女绕膝,子孙满堂,辛劳平淡地,度过一生。安葬了哥哥嫂子,樊青把这个瘦弱的孩子,抱在怀里,流下泪来。
在这支队伍里,樊小路受到呵护,慢慢成长。直到丢枪的事情发生。
他们都知道,那支枪意味着什么。那可是队伍里第一支长枪。更别说,那支枪的来历。那可是樊青,当然还有小路,拼着性命换来的。正是有了那一支长枪,他们的队伍也才像一点样了,也才能称得起是一支游击队了。
二
只有小路,脚步轻捷地跳跃着。小路的头上加了一顶军帽。小路连唱带跳的。他的身后,跟着房东的小儿子,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少年身后,跟着一匹细狗。细狗生得长腿细腰,俊眉修眼,一身锦缎似的皮毛,黑中透亮。此刻,这只细狗颠动四蹄,温驯柔弱得像一只病猫一样,跟在他们后边。它的镶有金边的,阔大的嘴岔,让一粒黑色的鼻头更加突出,晶莹剔透,亮如珍珠,黑珍珠,在它的粉红的舌尖上跳跃着。
只有在追逐一只野兔的时候,这条猎犬才会陡地振作,二目如电,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样,紧绷起来。最好是雪后。饿得两眼发昏的野兔,四处跑动,寻找一丛裸露的麦苗。它跟同样饥肠辘辘,在北风里晃动的细狗打了一个照面。两只尤物便同时惊醒。一黑一黄,如两团腾然而起的火焰。火焰飞如流星,划过雪白的原野。眨眼间,画面远了。漫天皆白,火焰闪烁。黑色的火焰飘逸,游移,黄色的火焰伸缩,腾挪。这两簇荒原的野火,不动声色地滑翔。最野蛮的厮杀,最奔放的驰骋,让一片宁静的原野刮起一场风搅雪。
小路显出大将风范。只见他微微叉开两条瘦长的腿,双手叉腰,伫立高岗。任凭那个十三岁的少年,矫健地追逐,嗷嗷怪叫着,为猎犬助威。
两团影子越来越近,就要合二为一了。野兔在一个陡坎前立地跃起多高,在空中旋转成一只陀螺,接着被同样扬起四蹄,翩起腰身的细狗,张开阔大的嘴叉,稳稳地接住。看上去,更像一位父亲,伸出双臂,接住一个抛在半空里的婴儿。这样一个残酷的游戏,表面上的优雅,掩盖血腥和毁灭。野兔发出怪异的,激烈的嘶鸣,伴着少年的嚎叫,在荒野里回荡。少年把自豪写在脸上,他觉得是他导演了这一场惨烈的追逐,和厮杀,他掌握着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和全部真相。
如今正是秋季,少年卧在打麦场里,卧在小路旁边。小路举枪瞄准,少年跟小路一起盯着正前方,一根枯死的树桩。
那是一只野兔。少年说。
那是一个黄皮子,小路说。
那个树桩下最容易藏着一只野兔。少年说。
那根树桩上是一顶鬼子的头盔。小路说。
少年不再说话了。看着小路眯起眼睛的样子。现在,少年对小路充满了崇拜。小路哥,给我也瞄一下吧。小路也确实有些累了。小路把枪递给少年。长枪沉甸甸的,少年竟拿不稳。他慌乱地弯腰,捞起就要落地的长枪来。
小路哥,这只枪,它能打兔子吗?
嘁!连鬼子都能打。
那给我一颗子弹呗。
想得美!连我还没打过一枪哩。
那要它有什么用!
小路就笑了。小路模仿着樊青的口气,教训这个少年。
打鬼子的时候就用上了。
小路跟他讲粮站夺枪的故事,让他大受刺激。他想,什么时候,老子也要夺一支枪来,看小路哥还能不能骄傲起来。少年有一匹最标致的细狗,他想,再有一支猎枪,那就更好了。
少年一双热切的眼睛,盯着那只枪,盯着小路把枪挂在墙上,怔怔地,盯了很久。
三
只有小路脚步轻捷地跳跃着。樊青看着小路腰间扎了一根皮带,小路的肩上斜挎着一根子弹带。樊青盯着小路背上的长枪。樊青看见小路越走越矫健。小路的身影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下被放大,小路的一双眼睛单纯热烈,小路的一张脸青春洋溢。樊青眼神定定的。小路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樊青看着小路的眼神越来越惊讶。樊青看见,小路头上的军帽没有了。小路腰间的皮带没有了。小路斜挎着的子弹带没有了。小路背上的长枪,它在一眨眼的工夫,它不翼而飞了。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都盯着远远走来的小路。小路!樊青大喊。
小路背上背的是半布袋小米。
小路,枪呢?
小路背着布袋踉跄站住。小路大惊失色,枪呢?
指导员怀疑,是小路把这支枪,卖掉了。小路蹬蹬蹬跑进营房。那支枪,它就挂在床头旁边,他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他随时能抓起的地方。樊青啪一下,把拳头砸在桌子上。那就给床头要啊。可是,床头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支三八大盖,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它像长了翅膀一样。它长了翅膀也会被发现啊。它不翼而飞。完好的门锁,来来往往的人,亮晃晃的太阳,营房,哨兵,它怎么就失踪了呢。
小路绝望地大喊,我的枪啊!
四
樊青眼睛充血。腮上的疙瘩肉青枣一样隆起。他的一张脸慢慢扭曲变形,由黄变白,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黑。他的嘴角儿朝着一边歪斜着,吊起来,像是因为牙疼而丝丝地吸着凉气。这一天,他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
这位游击队队长,他的事迹,和传说,在马颊河传颂着。他的智慧,和他的怪脾气,在马颊河两岸,在后人的口舌之间流传。可他最为人称道的事迹,不是虎口夺枪的壮举,倒是他与妻子的恩爱。樊青背媳妇——托底,是年轻人取笑他的一个歇后语。他让媳妇的一双小脚站在他的手掌上,稳稳地托住,他能将媳妇,从后背,轻轻地端到前胸,再悄然放手,待媳妇悬空,就要落地的时候,他却用有力的臂膀,一下子将媳妇搂在怀里。
其实,这个游戏,最初的主角,并不是媳妇,倒是小路。樊青为了小路练胆量,他将锻炼臂力的石锁,换成了小路,在冬天的场院里,举来举去,扔来扔去。他们叔侄的亲腻和感情,就在这个男人的臂膀和胸怀里建立起来。
樊青走后很多年,那位娇弱的女子,她回忆的,从来不是他的英勇和智慧。她想起来的,更多的,是这个男人的一腔柔情,似绵绵不尽的马颊河水,日夜不息地,从这个女人的心头眉间流过。
她经常产生幻觉,她看见丈夫推着一辆破独轮车,从马颊河大堤上翩然而下。大堤那边,有周边十里八乡最大的一个集市,梁浅儿。樊青去梁浅儿,籴来一布袋山芋片儿,或一袋子高粱。进家的时候,独轮车的车把上,一定会挂着两根油条,或是一兜窦家羊肉馅儿包子。小路还小,正在长身体,夫妻两个,看着小路狼吞虎咽,将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吃完。心疼的婶婶常常就眼里有了泪花。叔叔也喊着,吃慢点儿。后来,小路不吃了。小弟弟来了。小路就成了看护弟弟的最好助手,一路抱着领着,从牙牙学语,到活蹦乱跳。一个胖得有点儿脱了形的小男孩儿,一根朝天辫儿,像个年画里的送财童子。小路亲昵地喊着,老肥,老肥,你这个老肥啊。他管弟弟叫老肥。一家人围灶而坐,小路把包子递到老肥手里,像当初,叔叔婶子,看着他一样。小路也会说,吃慢点儿,吃慢点儿,看噎着了。
樊青的手里拿着一顶新草帽,扣在小路的头上。小路不要。小路说,叔叔一直没有戴过草帽呢。樊青说,叔叔已经晒成一块坯头了,再晒也不怕了。你太嫩,不经晒。樊青又从腰间扯出一块细白布来。据说,这种布,是从东洋过来的,又白又细,跟绸缎似的。樊青的嘴里一边骂着,小鬼子真他妈邪乎,这个布,他怎么织来的。骂归骂。樊青把布料递给妻子,让妻子给小路做一件新褂子。要娶媳妇的人了,总得穿得体面点儿。小路看着叔叔身上那件打了补丁,已经穿成土色的白褂子,小路说,还是给叔叔做吧。婶子说,让他穿那么好干什么?再娶个小吗?小路倒先不好意思了,说婶子你说什么呢。一家人,日子清苦,却其乐融融。
樊青夫妻是把小路当作亲儿子来养的。那次从日本人的粮站回来,樊青就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带着小路去干这种危险的事。这个孩子,他从小胆小,不是干这个的料儿。小路要有点儿什么闪失,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嫂子。可小路却很坚定。小路说,叔叔,以后,我再也不会害怕了。我不怕日本人。小路在队伍里锻炼着勇气。叔叔也稍稍松一口气。
这些往事,在女人心头萦绕着,如影随形,历久不散。不但不散,而且越来越清晰。在樊青走后,女人深深地陷进一场旷日持久的回忆里。乡人们同样记住了这位年轻守寡的夫人,记住了野地里,一堆新坟,一位妇人日里夜里传来的哀哀哭泣。“五天一个梁浅儿集,谁给俺老肥买东西——”女人回忆着,诉说着。逾诉愈悲,逾悲逾诉,让听到的人中夜展转,徘徊唏嘘,拉长了多少不眠的夜。这是后话。
五
今天,樊青又一次后悔了。新来的指导员,再一次跟他敲响警钟。铁的纪律,才是打胜仗的保障。这不是人情,这是政治。这也不是家庭纠纷,这是队伍。樊青是彻底地后悔了。他为什么要把小路带到队伍上来?让他扛枪,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可他无力改变这个错误。生逢乱世,连家都没了,更何况一个孩子。
一个游击队员急匆匆地闯进来,小心地报告,小路,跑了。还偷走了一把砍刀。跑了?樊青二目圆睁,像要吃人。这个孬种!——樊青恼怒异常,抄起桌子上一把大刀,冲出屋去。队员们不敢怠慢,一起跟在樊青身后。
六
小路的身上,一件疙瘩扣儿的白布褂子,敞开着。这件褂子,是婶子一针一线为他新做的。婶子的针线真好啊。婶子的女红十里八乡有名。婶子的细腻,和手巧,它以另一种形式流传着。儿子老肥喜面的时候,娘家人为孩子做了各种穿戴。供村人们品评。婶子把一床小褥子铺开,看见稍显粗糙的针角儿。她一看就知道,这是娘家嫂子做的,粗针大线的。她在心里埋怨娘,怎么就敢让大嫂动针。她趁人不注意,立即收了。到了晚上,她在灯下,将小褥子拆开,展平,重新量了尺寸,打了灰线,用了一个晚上,把一床小褥子做好。她要的是娘家人的脸面。娘知道了这件事,骂她,不知好歹,大月子里,一床小褥子有什么好看歹看,熬坏了身子,有你好受。可她容不下。有一个针角儿不好看她都忍不下。即使那是一个小孩子的屎尿垫子。
现在,小路身上穿着婶子给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这件白褂子,他从后窗里一跃而出。小路把这件崭新的,刚刚上身的白褂子脱下来,搭在肩上。他有多喜欢这件白褂子,他有多珍惜这件白褂子。平时从来舍不得穿。这次被关押的时候,他特地让婶娘把这件白褂子捎给他。他仍然舍不得穿。挂在墙上,搭在肩上,抓在手里,像把玩一件宝贝。这件褂子,不光是婶娘亲手做的,还是预备给他成亲的衣裳,他内心里有多幸福。要知道,队伍上有多少人,都暗地里说,能让婶娘给他们打一个补丁,看着那补丁,那针角儿,那就不是补丁,那是绣上去的一朵花,那简直就是佩上的一枚奖章,会珍惜得了不得。小路把这件褂子捂到脸上,按到嘴唇上,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知道,在队伍上,丢掉一支枪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反复想过一千遍。他现在已经不再去想,那只枪的下落。他在心里反复地思谋着另一件事。他想,省下一颗枪弹来打鬼子吧,要死,我也死在跟小鬼子的拼杀上。
这一段时间里,小路的枪法和刀法都有长进。叔叔表扬他。他自己也从心里发狠,要坚决洗涮胆小鬼的耻辱。在几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英勇。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儿,小路做梦也没有想到。可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要让人看看,他樊小路到底是不是孬种。小路把那件白褂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他脑子里,像旋风一样,刮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老肥,那个胖得像气吹的似的小男孩儿,还有婶娘,还有,他的那帮兄弟,还有,房东家的那位迷恋打猎的少年。小路甚至想,只要好好培养,那小子说不定,就是一个神枪手哩。小路想,这一天,怎么就没看见这个坏小子呢。又野到哪里去了?小路想,没有时间了,我的好兄弟,你可要快快长大,替我去杀鬼子啊。小路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加快了。
他的眼前,最终跃出叔叔的影子。他抹去脸上的泪水,决绝地说,叔叔,侄子给您丢脸了,侄子没有看好一支枪。可侄子绝不会是吃里扒外的人,侄子就是死了,也不能玷污您的名声。小路在心里喊着,等着吧,侄子要做一件大事让世人看看,你的侄子,决不是孬种。小路越想越有一种强烈的激情,和激愤。别了,婶娘,别了,叔叔,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来生再报吧。他一扭身,一溜烟似地消失在马颊河的绿树葱茏里。
七
最初,樊青还产生了一个龌龊的念头,这个窝囊孩子,他要告密吗?要投降日本人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樊青甚至都有自杀的念头儿,家门不幸啊。老樊家会出这样一个败类。
樊小路不躲不闪,坦坦荡荡地走向日本人的炮楼。他的从容自在,把日本人也给迷惑了。手持长枪的日本哨兵呆呆地看着这个虎虎生威的男子,就那么大踏步地朝他走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快走到鹿栅的时候,小路干脆把那件白褂子脱下来,搭在肩上。他的并不丰满的胸膛,则完全暴露在哨兵的眼前。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他大步流星,走得那么阳光,那么灿烂。他要干什么呢?
樊青带人匆匆追过来。小路已经走到炮楼跟前了。日本人端起了枪。好像也在喊着什么。小路并不惊慌,他只是举起两只手来,好像在说,别开枪;又好像是在说,别害怕。他的脚步一点儿也没放慢。就那么大踏步地,正气昂然地走向那个日本兵。也许是他的英气震慑了哨兵,也许是他的坦胸露背迷惑了哨兵,这真是一件奇事。那个日本兵竟然一直就那么端着枪,盯着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到底跟日本兵说了什么,这个日本兵竟让他一步一步地靠过去,这件事最终成了一个谜。就连樊青,也被这个还显瘦弱的年轻人,这么奇异的举动给弄迷糊了。站在炮楼上的敌人,从窗口里探出头来,他们像看戏一样,像看一场魔术一样,好奇地,等待着这个坦坦荡荡的年轻人,揭示迷底儿。
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人瞪大了眼睛。他就那么直愣愣地走过去,用右手挡开日本兵的长枪,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他一个熊抱,将那个日本兵满怀抱住。他的嘴唇紧紧贴在日本兵的耳朵上,好像在报告着什么。岗楼上的一个日本兵,一头雾水,像一只螳螂一样,把头伸出来,使劲儿往下看。
趴在马颊河大堤上的樊青和游击队员们同样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日本兵一声怪叫,身体便像一根晒蔫了的葱叶一样,萎顿在地上。小路把日本兵的一只猴爪一样的黑手从肩膀上拿开,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的长枪。小路端枪在手。站起身来。小路的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完美得像一个阳光下的肥皂泡。就在炮楼上的鬼子还站在窗口发愣的一刹间,小路手里的枪声响了。
这是他加入这支队伍以来,射出的第一颗子弹。他平时练习了一百遍一千遍。那株枯树桩上顶着的一只破帽子,也在想象里被打烂了一百次,一千次。那一星闪烁在枪口的通红的焰火,终于真实地喷射出来。
就在炮楼上那颗枣核儿一样尖削的小脑袋灿然爆开的那一刻,小路不无遗憾地想,要是那个牵着猎狗的孩子就在跟前,可就更带劲儿了。
小路举起他的长枪。高高举过头顶。
他是想向叔叔宣示吗?
叔叔,我终于自己夺了一支枪,三八大盖儿!
叔叔,枪不是我偷的,不是!
叔叔,这一回,我不是胆小鬼了吧。
哒哒哒!
清脆的歪把子机枪声,便像爆豆一样,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
在流星般飞舞的枪弹里,小路的身体飞起来。
小路肩头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白褂子飞起来。
小路的身下升起一片绯红的云彩,红云承托着这个飞翔的孩子,朝着碧蓝的天空,缓缓飞升。
红色的雨珠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炮楼上的鬼子,和马颊河大堤上的游击队员们,都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飞起来的孩子。
小路奓开两只手,这个动作,让樊青眼热。那一年哥嫂故去,小路就是这样,张开两只小手,扑到自己怀里的。那一次迷路,樊青在一片荒草甸子里找到小路,小路就是这样,一边呼喊,一边奔跑着,朝他跑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的。樊青热血涌喉,声嘶力竭地大喊,小路——!
作者简介:谭登坤,山东聊城人。中国作协会员。聊城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马颊河十二月》《我们的粮食》《在村庄》等。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各种刊物。曾获得第二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二十一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散文大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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