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墩村有个小有名气的剃头匠。
剃头匠姓王,叫杰柱,小名叫王苕。苕就是地里长的红薯,那年月,庄户人家都拿它作主要的口粮,自然是普通得很。当地人都说这个人苕的意思就是说脑子有点笨。为什么取这个小名,因鄂东南大部分农村人都有个习惯,说名字贱一点好养,除了叫大苕细苕之外,还有的叫猫儿狗儿的,普遍都认为叫这样的贱名字,一辈子都会无病无灾。王苕长大成人后,小名已经被人叫惯了,大名反而没有人叫了,只是到了村公所登记时才写上一个王杰柱。
村里人都说过凡是叫苕的,一个个都不笨。
王苕的父母虽死得早,但他自小就得到爷爷奶奶的宠爱,大概是没有过多的参加体力劳动的原故,人生得瘦小,田野劳作少太阳就晒得少,皮肤白白净净就不像庄稼人。还好他继承了爷爷的剃头手艺,走街串乡给人剃头。爷爷临死前还拉着他的手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只要带着剃头箱子,到那里都能找到一碗饭吃。村里的人虽然都是找王苕剃头,但打心眼里又都瞧不起他,说他瘦哩巴叽的,不像男子汉。的确,王苕的手细长白嫩,有人说像女人的手,他的手指头灵活柔软,剃头时操起剪刀三下两下头发就纷纷下落,谈笑之间一个时兴的发型就在他的剪刀下出现了。他给别人剃完头刮完胡髭后还要附带给别人按一按,他知道人的身体上有几个穴位,按一按阳气上升浊气下降,全身通泰疲劳全消。因此,许多人让他剃头当成一种难得的享受。
村里人之所以说王苕不像男子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胆子格外小,平时就连一只鸡也不敢杀。据说,有年办年夜饭他的爷爷突然被别人请去办要事,他只得硬着头皮杀鸡,可是他的刀还没有碰到鸡脖子,挣扎的鸡发出一连串抗议的叫唤声,他的手顿时就麻软了,结果鸡从手里扑楞楞飞跑了,这事儿至今还作为十里墩村人的笑料。
俗话说,憨人有憨福。别看王苕长得瘦猴般模样又没有男子汉风度,但有一个长得挺水灵的小媳妇。王苕的媳妇叫秀秀,这是王苕父母在他小时就定的亲,他们两个人还在同一学堂里念过书,当年的学堂是设在村东头一座古老的祠堂里,高高的祠堂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日本飞机空袭时可能以为这里是一个重要的防卫工事,就丢炸弹将学堂炸了。因为房屋的廊柱檩条全是粗大的木料支撑,被炸后的祠堂燃起一片大火。大火一直蔓延到村子里一串陈旧的民房,黑烟冲天足足烧了一整天,王苕的奶奶想从着火的屋子里抢出仅有的一点口粮,却被坍塌下来的一根横梁活活地砸死了。
祠堂没了,学校就没了,王苕和秀秀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小学还没读完就得回家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连命都难保有谁还顾及读什么书呢!
自从中南重镇武汉失守后,人们都知道日本人将要向邻近的县城扑来了,许多人为防不测早早就把儿女的大事提前办了,王苕和秀也是那时早早的完婚,那年,王苕刚满十六岁,秀比他还小两岁。
婚后的王苕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得提着剃头箱子要走很远的路,不过,他无论走得多远当天也得赶回来,从不在外面留宿过夜,有人戏谑说他是舍不得离开漂亮的小媳妇。
秀不仅人长得俊俏,在家里缝补浆洗尽女人本份不说,她还能和男人一样驾牛犁田打耙,就连屋后的一块菜地被她收辍得四季长青瓜菜飘香。每天傍晚,无论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她都弄出可口的饭菜等他回来一道吃,说话总是笑微微轻言细语,平时热茶热汤都是送在丈夫手上。王苕一回到家就感到十分慰贴,外面偶尔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也会烟消云散,他常常对着秀开玩笑说,感谢老天爷安排了这样称心如意的好媳妇……
王苕还吹得一手好竹笛,到了农闲时人们听见王苕吹起笛子时,还可听见秀随着笛声轻轻的吟唱。因此村里不少人闻声羡慕说:真是一对快乐的小夫妻。
然而这种平静的乡村生活没过多久,就被这突然而来的战争魔爪给撕碎了。日本人的飞机一番狂轰乱炸后,大部队也就要开来了。十里墩村的人常常从西北边隐约听到炒豆般激烈的枪炮声,村子的人都惶惶不安,不少的人早早的夹着细软以及认为值钱的东西逃离了这难以割舍的家园。
王苕的爷爷带着他和秀和别人一样依依不舍离开了自己的小家,因逃乱一路上居无定所,都是逃难的人谁还找他剃头呢,生计就日趋艰难。日子一长,风烛残年的爷爷经不住逃荒路上的风尘颠簸,染上了急症后就撒手人寰,在逃荒的路上王苕和秀秀只得草草的埋葬了爷爷。
很多逃难的人觉得每天这样饱一餐饿一顿的也不是个事儿,有的打听到日本人只在县城据点里呆着,乡村还是原来的乡村,于是不少人就悄悄返回了自己的乡村。王苕和秀秀也觉得还是回家安逸一些,只要地里有的总能吃饱一点,俩人商量也就和别人一样悄悄回来了。
那时大部分日本人都是龟缩在县城里,一般很少到乡下来,村庄里就有了暂时的宁静。村里田地大部分都荒芜了,村子里只有一大半人和王苕一样,悄悄的回来重新种地过日子。
王苕还是提着剃头箱子四处找活干,有次外出给别人剃头没料到遭遇了日本的巡逻队,日本人把他当成新四军的探子抓了,说他不像庄稼人,结果审问他自然是什么也答不出,他坦白的说自己是一个剃头的。鬼子小队长说,你真是一个剃头的,那你今天就给我剃一个,剃得好就放你走。结果,小队长对他的技艺非常满意,并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上司龟雄大佐。
龟雄是盘据在城里的日本人中最大的官。王苕觉得龟雄与其他的日本人不一样,龟雄对人态度和蔼,他能说一口纯正的中国话,而且说话总是笑眯眯的,第一次见面时,龟雄正在屋子里写毛笔字,他写的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王苕看着这几个遒劲工整的汉字,紧张的心一下子就松弛了,觉得这个日本人似乎与中国人有点亲近感。
龟雄对王苕的手艺很欣赏,摸挲着新理的头发高兴的对杰夫伸出了大拇指:王,你的,不错,……以后一个月来一次吧!我的是不会亏待你的…….说着龟雄顺手从抽屉抓出一把钞票,笑眯眯的递给王苕。王苕望着比一般人剃头多几倍的钱,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下了,王苕觉得龟雄为人还厚道,也就同意每个月进城来给龟雄理一次发。
王苕进日本人的兵营,要经过几道岗哨的盘查,有次遇到一个态度蛮横的士兵要他把剃头箱子倒个底朝天,一堆剃头工具一古脑的泼在地下,王苕耐着性子将一件件剃头工具往箱子里放,这时龟雄不知从那儿走了过来,绷着脸狠狠地训斥了那个士兵。从此,王苕只要把手中的剃头箱子一扬,不经检查就可顺利过关了。
从十里墩村到城里有十里路,一个炎热的夏天,王苕从城里给别人剃头回来,已是傍晚了,他发现自己屋子门前黑压压的围聚着一群人,他还听见几个女人的抽泣声,他走近人群中一看,不知为什么,村子里残存的人几乎都来了,人们见他回来了,一个个仍然阴沉看脸也不吱声。他感到气氛有些异样,连忙大步跨进院子,只见院子的地面上铺着一张旧芦席,秀纤细的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睡熟了一样。
王苕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冲上前趴在秀的身上嘶哑着嗓子吼道:你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只听见人群中有个男人对着他骂:哼,干嚎个个鸡巴用,你要真有血性,还是个男子汉,就拿刀去捅个日本人,一命低他一命,就是拼死了也值得!……
原来下午秀和同村的几个妇女在山上割茅草,遇上了几个到乡下打野兔的日本兵,这几个日本兵就秀秀人长得漂亮就动了邪念,围着秀动手动脚的,秀挣脱后转身就向山上跑,这几个日本兵叫嚷着在后面追,慌不择路的秀不小心就踩翻了一个松动的石板,从一个高陡坡上滚了下来,头碰在了一个凸起岩石上,鲜血顿时汩汩向外冒,不一会就染红了路边的野草,再等乡亲们闻信赶来时就断了气,秀的肚子里还带着两个月的身孕。
秀死后,王苕像变了另一个人,人就像苍老了一大截,变得沉默寡言了,遇见村里人谁也不说话,他一回到家心里就空荡荡的,家里没有了秀早就变得没有一丝生气,屋里屋外满是灰尘他也懒得打扫。他只要一睡觉就梦见秀披头散发望着他哭,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人翻身爬起来,然后操起屋角下那个健身用的大石锁,“哼哧、哼哧”的练,一直练得浑身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才罢手。
秀死后的他第一次进城给龟雄剃头,龟雄还问过他,听说十里墩村有个年轻女人在山上不小心摔死了,你认识她吗?
王苕拿剃刀的手颤动了一下才回答说:……不,……不认识,她是附近的一个村子的。
王苕在心里咒骂自己连自己的老婆也不敢承认,白打了一个人胎……窝囊废!
龟雄没有注意到王苕的表情变化,反而悲天悯人地说:……几个皇军是跟她开玩笑的,也没有必要跑嘛,……唉,可惜呀,可惜,生命不易啊!那口气好象并不是他们日本兵的过错,而是秀不小心造成的。
王苕听后一时怒火中烧,他望着龟雄那白皙而肥硕的脖子,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天村里人对他说的话:不如杀他个狗日的!眼前不正是好机会,然而一想到这里,捏剃刀的手不知为什么也颤抖了起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脚蹬牛皮马靴的日本军官正步进来,恭敬的向椅子上的龟雄行了一个军礼,呜哩哇啦的说了几句日本语,龟雄挣开眼轻轻的回答了一句,那个日本军官似乎还疑惑的盯了王苕一眼才转身就出了门。
鬼子军官对龟雄说的话,王苕一句也听不懂,居然猜测到是否与自己有关,不然那出门后盯着他的眼神,总是感觉怪怪的,是不是看出来自己要对他的上司做什么呢!……自己刚才也太紧张了,竟出一身冷汗,要用手中的剃刀像杀鸡一样割断龟雄的脖子,他还是真有点下不了手,只是他从龟雄那儿出了后,在城郊一处荒野的无人之处坐下来,痛哭流涕又把自己狠狠的责骂一通……
冤有头债有主,王苕觉得龟雄不是那天害秀秀的畜生,他是这样原谅自己的胆怯。
只是不久以后,王苕就打听到那天鬼子到十里墩村打野兔,正是为了给龟雄做寿,他对龟雄态度陡变,就产生一种刻骨的恨,龟雄,龟儿子,老子日你的先人……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披头散发的秀,秀望着他哭啼啼的叙说着:我苦哇,我冤啦,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跟你算倒了楣…….不一会他又看见奶奶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走过来,他哭着喊奶奶,奶奶却忧伤而阴沉着脸不理他,他又发现了奶奶身后的爷爷,爷爷睁大眼睛盯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冷冷的说:你不是我的孙子,我们王家根本没有你这样的人!……王苕突然惊醒了,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全身大潮淋漓,心里怦怦直跳。
转眼秋天就来了,秀生前栽下的稻谷都成熟了,王苕望着那随风摇曳的沉甸甸的穗子就想起了秀,想起秀秀心里就一阵阵的绞疼,这是个中秋节的晚上,王苕到秀的坟上给秀烧了好多纸钱,他一个人望着那微风吹起纷飞的黑纸灰凝神的看了很久……
十里墩村沐浴在一片茫茫的月色之中,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这夜王苕却毫无睡意,他从墓地回来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磨刀,因为按老日子他明天又要进城给龟雄剃头了,这次磨刀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一直把刀锋磨得锃光瓦亮,他随手抓起一把头发,向刀口上一放,用力吹了口气,头发顿时整齐的断成两截,他才满意的放进工具箱。
龟雄的屋子里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门外的庭院花坛里几株秋菊昂首着吐出金丝般的花瓣,不远处有持枪的卫兵在来回走动。
此时的龟雄正斜躺在椅子上,舒服的合上那鱼泡似的双眼,似乎在细细品味王苕那娴熟的理发技艺。桌上有一台留声机,正在反复播放中国古曲《阳关三叠》:……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
龟雄那微微隆起的喉结在细微而有规律的弹动,王苕的剃刀就从头上朝脖子下轻快的滑动,发出轻脆的沙沙声,这是刀片刮胡须的细微的声响。
此刻王苕的眼前突然出现秀那张痛苦而扭曲的脸,脸色是那样苍白憔悴,乌黑发亮的眼睛饱含着深深的痛苦……此刻王苕的剃刀就在喉结部位上不动了,报仇,为秀报仇……突然,王苕手起刀落,锋利的剃刀准确的插进了龟雄的喉管,鲜血立即飞溅了他一身……
龟雄吃惊的睁开混浊的眼睛,望着王苕嘣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你,你…….接着又咕哩哝咚说出一串听不懂的日本话……王苕一把攥着龟雄的衣领凑在他耳边一字一顿的说:我今天要你死个明白,你的兵为了你做寿,才害死了我媳妇,血债要用血……
正在此时,龟雄垂死挣扎的一只手不知怎么突然伸过来,一下抓住了王苕的右手腕,剃刀“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王苕一下子怎么用劲也挣不脱,两个人都在憋着劲僵持着,这时从屋外似乎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王苕汗水直向下淌,好在不一会脚步声转眼又消失了,他心想这大概是过路的士兵,他马上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左手慢慢伸向旁边的一张粗木椅子,他一支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操起椅子,朝龟雄的头上就是狠狠的一击,“啪”的一下,龟雄就像沉重的面口袋一样随同坐的椅子重重的摔了下来,摔在地上的龟雄双手痉挛的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动弹……
桌上的留声机仍在缓慢转动: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苕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操场上来回走动的哨兵似乎已经听到了屋子里传出异样的响动声……那个持枪的士兵正向龟雄的屋子大步走过来,不知为什么,这时他反而镇静了许多,从容的摘下自己的围腰,揩了揩溅在脸上的血,有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王苕从此失踪了……
后来对于王苕的失踪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鬼子听到有响声后就持枪冲进了屋子,他们见自己的指挥官死在王苕之手,不禁恼羞成怒对着王苕就是一阵乱枪……王苕倒在血泊中嘴角还浮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第二种说法是说那个守岗的日本士兵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进屋,王苕就提着剃头箱子顺利地走出了日本人的兵营,他投奔了江北的新四军,于是,江北新四军的队伍中多了一个带剃头箱子的新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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