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月末,母亲持续高烧,妹妹和妹夫将她送至矿务局医院,检查结果竟是肺癌晚期,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犹如晴天霹雳。
母亲病情严重,医院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时间不多了,父亲也是医生,明白医院医生的话,无奈之下只好搀扶着她回家进行保守治疗。
母亲刚满六十一岁,我正好三十岁。那些日子,我常去看望病中的母亲,坐在她旁边,听她细说往事。屋里只有我们俩人,墙上的老钟走得又慢又沉,“滴答、滴答”,数着母亲越来越弱的呼吸,每一声都像落在我心上。她的手搭在床边,皮肤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我攥着这只曾经抱过我、喂过我饭、撑过锄头把、洗过无数件衣服、还紧握过枪杆子的手,突然觉得它轻得像片枯叶。药水一滴一滴往下坠,和时钟的节奏重合。我盯着母亲花白的头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母亲常年操劳的样子以及过去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浮现,一幕一幕让我心酸不已。
母亲出生在冀南边马一个叫李庄的村子,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她加入了游击队,还担任过游击队队长。
“七七事变”后,日军入侵华北,国民党官员纷纷逃离,日军大部南下后,冀南一度陷入无政府状态。冀南位于冀、鲁、豫三省交界地带,又称 “插花地带” 或 “三不管地区”,这里民风强悍,人们的反抗意识强烈,国民政府武装力量薄弱。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冀南人民就相继掀起了反军阀的 “红枪会” 运动和反国民政府统治的冀南暴动。“七七事变” 后,日军的侵略和冀南的真空局面再次引发了游杂武装的兴起。
那些年战乱频繁,土匪横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各种游杂武装遍布各县乡村。有人形容当时的情况是 “司令多如牛毛,土匪遍地都是”。面对国破家亡的悲惨境遇,附近各村纷纷组织起 “防匪自卫团”,为了抗日灭匪、保卫家园,许多人自筹资金购买长枪、短枪,加入了抗日队伍。
1942 年初到 1943 年,日军在华北持续推进 “囚笼政策”,在冀南地区广泛修筑碉堡、公路和封锁沟,把根据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限制游击队的机动性。(后来我查阅资料证实了母亲见闻 :1942 年日军在冀中至冀南的交通线上修建了长达 3900 公里的隔断壕,还设立了 1300 座碉堡,形成了密集的封锁网。(出自微信公众号文章《八路军最头疼的对手》)。日军还通过 “治安强化运动” 征发民夫、抢夺资源,导致根据地经济困难。
八路军冀南军区的重要活动区域,被压缩到元城(1949年并入河北大名县)和魏县以南,交通线被切断,面临孤立的风险。当地游击队也面临日军 “蚕食” 和 “三光政策” 的严峻考验。
日军 “大扫荡” 后,八路军亟需打破日军的封锁,恢复根据地的联系,1942 年 8 月八路军在冀南地区发起了一次反 “蚕食”的元城战役。母亲说:“就在咱李庄附近跟日军干上了,八路军放弃了战马的优势,拎枪猫着腰强攻。有个据点驻着 700 多日伪军,战斗打了一天一夜,八路军牺牲了不少人(红军骨干几乎伤亡殆尽)最终拿下。”之后,游击队继续收复了龙王庙、刘马寨等据点。在刘马寨的战斗中,八路军多个兵团包括民兵和游击队一起作战,利用土炮、鞭炮等制造混乱,最终迫使日军撤退。
1943 年,日军对冀南扫荡更加频繁,仅晋察冀北岳区一年内就遭遇了 12 次大规模扫荡,最长的一次持续了 3 个月,动用了 4 万余人的兵力。但是八路军和游击队通过灵活的战术和群众的支持,展开激烈的抵抗。他们利用有利地势打击日军,开辟根据地,改编地方武装,增强游击力量,抗日的烽火从未熄灭。
日军屡次受挫后,恼羞成怒,集结了数千日伪军,对一些村庄实施 “三光” 政策。母亲说:“附近一个村庄被日军屠没,男女老少四五百口人除收尸体人外无一活口,惨绝人寰。”母亲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被日军的刺刀捅死,兄妹们悲愤交加,毅然参加了游击队。
夏天,母亲和乡亲们在地里收玉米,鬼子突然进村,大家躲避不及,被鬼子连拽带踢、枪剁打,把人驱赶在一块。有个气势汹汹的鬼子,个头不高,满脸阴狠,用带刺刀的枪对着乡亲们叫嚷:“这边的开路,那边的开路……” 乡亲们在前面走,鬼子持枪在后面跟着,进村后大肆搜查。
游击队被迫转入隐蔽作战,但仍通过夜袭、伏击等方式骚扰日军的据点。有一天,游击队和几个鬼子在李庄村外交火,凭借有利的地形,他们打死了两名鬼子后迅速转移。母亲说:“俺揍倒一个小鬼子,心里头畅快得很!跟给亲人报了仇似的!”
母亲回忆说,为了躲避日军的扫荡和土匪的骚扰,乡亲们常常在河流、沟渠、树林、土丘等地隐蔽。遇到危险时,村民和游击队员会躲进芦苇荡、树林深处或土丘后,让敌人难以发现。当地建立了情报网络,情报人员收集日军和土匪的行动信息,通过眼线和与其他村庄的联络,提前得知敌人的计划和路线,以便做好躲避准备。游击队员分散居住在村民家中,不集中驻扎,避免被敌人一网打尽。日军扫荡时,他们化整为零,与村民一起分散隐藏。
村庄高处设有瞭望哨,一旦发现敌人接近,立即通过鸣锣、敲钟、燃放信号弹等方式发出警报,让村民和游击队员有足够时间转移或隐藏。村民们把游击队员当作亲人,将他们藏在自家的秘密隔间、柴堆或废弃水井中,搜查时故意提供假信息误导敌人,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敌人的视线。
游击队采用灵活的游击战术,不在村里与敌人正面硬拼,而是在村外的交通要道、树林中设伏,袭击敌人的运输队或小股部队,然后迅速转移。在敌人扫荡时,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与敌人周旋,消耗敌人的精力和时间,使敌人难以全面搜查村庄。
母亲还讲起一次经历,她和游击队的同志们在漳河里藏了整整三天三夜。漳河两岸的芦苇、菖蒲等水生植物,以及杨树、柳树等乔木,还有灌木丛和野草,为游击队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茂密的芦苇荡面积大,能藏匿人员和小型船只;菖蒲等水生植物也能遮蔽;枝叶繁茂的树林更是天然掩护。大家吃着自带的窝头,喝着漳河水维持生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赶走侵略者,重建家园。
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还给我讲述了父亲儿时的往事。
我父亲住在大名边马东楼底村,我母亲住李庄,两个村庄抬头相望,相隔几里路。我姥爷叫李殿卿,参加过工农红军,曾经是新四军的一个教导员,抗战时期他回到当地,秘密组织发展地方武装与日军游击作战。他见儿时的父亲机智胆大,就叫父亲参加抗日儿童团,并从一九四0年二月起担任儿童团团长。
当地有一个演艺班子,卖艺的人都会一些功夫,为生计常常在外奔波,其中有人秘密从事游击队情报工作。李殿卿安排父亲进了卖艺班子。这期间,父亲跟着一个姓崔的人练习拳脚,主要有洪拳,棍术,绳镖等。崔师傅的气功很厉害,发作时,叫人用棍棒使劲打他,用力不够他要骂娘,有时一个人打他还不行,要两个人用劲打好一阵,棍子都被打折了。有一次崔师傅的功力发着了,浑身发抖很难受,便用劲拨掉一棵拳头粗的枣树抡了起来,旁边人看着就害怕,若是打仗,十来个人根本靠不近他的身旁。
1943年初,在李殿卿和张西根介绍下,父亲加入了五区漳河大队二中队的游击队。母亲说:“你爹当年当过通讯联络员,他给张成良队长和李殿卿传信,那时候可危险了,平日里挎个小篮儿,卖点花生、烟卷儿打掩护,偷偷在漳河两岸的四区、五区跑来跑去。那年的4月末,你爹参加了沙格达的战斗。那场仗打得真叫个惨,他们二中队叫小鬼子冲得七零八落,好些个伙计都没了,张成良队长也牺牲了。”
母亲一阵剧烈咳嗽,稍作休息不再咳喘了,接着说:“后来你姥爷安排你爹去东楼底村找个姓成人的接头。转过年来二月里,组织上又调他当魏县这一片儿的通信员。1944年秋晌午头,他去给李殿卿送信,路过朱村鬼子炮楼时,叫炮楼上的鬼子瞅见了,你爹撒腿就跑,鬼子‘砰砰’开枪,偏巧有个抱娃妇女从旁过,腿上挨了一枪子儿。”
母亲轻轻地摆了摆头,“再转过年来,你爹又调到魏县八路军公安所当通信员。姥爷看他脑瓜灵光,又肯下死力气,再加上你成家祖辈上有人受过俺李家照应,就寻思着给咱俩说媒,你爷爷家也爽快应下了。早先姥爷打算送你爹去延安,他和延安有直接联系,谁知道姥爷成天忙着打鬼子,还叫小鬼子逮住活埋了一回。虽说死里逃生捡回条命,可身子留下伤痕和毛病,没撑多久,在大雪飘飞的寒冬腊月里离开了人世间。你爹去延安的念想也白搭了。说起来,你爹能走上革命道儿,后来还跟着刘邓大军南征北战,你姥爷可是实打实哩领路人!”
母亲痛说革命家史,让我知道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遗憾的是抗战时期,我只听闻了这些往事,可惜没有把母亲、姥爷和父亲诸多经历都记录下来。
母亲还常提及华北大旱(1942、1943 年)和蝗灾。当时山里草木干枯,庄稼颗粒无收,村里每天都有人饿死,狼虫虎豹下山到平原找水。逃荒者成群结队,路边饿殍随处可见。
1944 年立秋后降雨,庄稼长势良好,却遭遇蝗虫灾害。她说:蝗虫不知从何处涌来,黑压压一片,跟那翻滚的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飞过玉米地,只闻‘唰唰唰’声,玉米叶瞬间被啃光;飞过草地、树林,叶子也被吃得一干二净。除旱灾虫灾,冀南还发生大地震,地面摇晃成斜面,房屋看着倒下。 那个年代战乱频繁,虫灾旱灾,地震连连,山里人十室九空,为求生存,卖儿卖女常见,许多人各自逃命。听说河南有 300 万人饿死,几百万人沿陇海铁路西逃。陇海铁路成为灾民的 “救生通道”,他们沿铁路西逃至陕西。途中因饥饿、疾病或火车事故死亡者不计其数,人们呀真是活在人间地狱。
母亲的讲述让我对那段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不仅仅是在讲述过去的故事,更是在传递一种精神 —— 坚韧不拔、永不放弃的精神。
母亲离我而去32年了,但她的讲述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每当我遇到困难,想起母亲的坚强和勇敢,我就会有力量。母亲虽然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但她的精神和故事,我会永远铭记和传承。
作者简介:成刚,曾用名成岗,男,汉族,1958 年 11 月出生,河北邯郸魏县人。曾在芙蓉矿务局(后改制为四川芙蓉集团,现隶属四川煤炭产业集团)工作,从事过中学教师、企业报编辑及大型国企中层管理。作品曾见于《中国工人》《中国煤炭报》《中国电影周报》等刊物。曾创作的通讯《勇闯炮台山》、纪实《悲壮的红西路军》、报告文学《芙蓉山下》等作品获行业及省市征文大赛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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