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头十六岁那年在铁匠铺当学徒。铺子在太行山脚的陈村,炉火烧得通红,师傅拿铁钳夹着马蹄铁淬火,水汽“滋啦”响。日本兵进县城那天,炮声震得屋檐下的铁砧直晃,大师兄把锤子往地上一扔:“打鬼子去!”师傅呸地吐了口唾沫:“拿什么打?去年县大队撤退时,连把完整的菜刀都没留下。”
后来区里交通员半夜敲窗户,塞给师傅一张传单。油墨印着“八路军一二九师”,师傅识字不多,却能把“抗日救国”四个字念得震天响。王石头举着传单凑到油灯下,看见“破袭正太铁路”几个字,铁钳“当啷”掉在地上:“铁路一断,鬼子的军火就运不上来。”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铁匠铺的风箱拉不动了。王石头和大师兄啃着冻硬的玉米饼,听着山外隐约的枪响。腊月初八,交通员摸黑进铺,眉毛上挂着冰碴:“去井陉矿,炸鬼子的煤场。”师傅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盒,里面是三枚手榴弹,木柄还留着血渍——三个月前从牺牲的游击队员身上解下来的。
井陉矿的铁丝网带电。王石头把棉袄浸了水,裹着手去剪网,电流“滋滋”响,袖子冒起白烟。大师兄背着炸药包往煤堆跑时,被探照灯照个正着。王石头至今记得那声枪响,像砸在铁匠铺屋顶的巨石。他点燃导火索,滚进壕沟时看见大师兄躺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没拉开的手榴弹。
煤场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王石头顺着山沟往回跑,裤腿被弹片划开道口子,血渗出来冻成冰。他在铁匠铺门口蹲了三天,等不到大师兄回来。后来区里来人说,大师兄的尸体被鬼子挂在矿门口示众,胸口还别着半张传单。
一九四二年大饥荒,王石头跟着游击队转移。队伍在山梁上走,能看见山下鬼子的炮楼。有个小战士饿晕过去,王石头把最后半块糠饼塞进他嘴里,自己啃树皮啃到舌头出血。路过老乡家,看见炕上躺着个饿死的孩子,母亲用破布裹着尸体,见了队伍就磕头:“带上他吧,去打鬼子。”
王石头在娘子关打过伏击。鬼子的卡车开过来时,他从石头后面跳出去,往油箱上扔手榴弹。弹片擦着耳朵飞过,他听见队长喊“撤退”,却看见卡车里爬出个伤兵,举着刺刀朝他冲过来。王石头把刺刀挡开,拳头砸在对方脸上,直到那鬼子不动弹了,才发现他胸口挂着个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孩子笑。
抗战胜利那天,王石头正在铺里打铁。山下传来锣鼓声,他把铁锤往地上一扔,跑出去看见区里的干部举着红旗喊:“日本投降了!”王石头蹲在路边哭,眼泪掉在铁屑里砸出小坑。后来他才知道,大师兄的爹娘在那年春天被鬼子活埋了,临死前还喊着“八路军万岁”。
建国后王石头去井陉矿当工人。他总在夜班时盯着煤堆发呆,工友问他看什么,他说:“看有没有大师兄的影子。”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王石头把家里的铁锅捐了,守在高炉前三天三夜,说这铁水要浇成枪,打跑所有来犯的敌人。
我记事时,王石头总在院子里磨菜刀。刀刃磨得发亮,他就坐在门槛上给我讲抗战故事。讲到大师兄时,他会把菜刀往地上一磕:“要是大师兄还活着,看见现在的好日子,得多高兴。”有年清明,我们去井陉矿的烈士陵园,王石头摸着大师兄的墓碑说:“兄弟,你看这铁路,现在跑的都是咱们自己的火车。”
前几年老家修抗战纪念馆,征集老物件。王石头把藏在箱底的手榴弹木柄捐了,木柄上的血渍已经发黑。他在纪念馆里转了半天,看见展柜里陈列的传单,突然对着玻璃磕头,额头碰得“咚咚”响。工作人员来扶他,他说:“这是大师兄念过的传单,字还没念完呢。”
去年王石头走了,享年九十九岁。临终前他攥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他反复念:“别忘……井陉矿……”出殡那天,老家下了雪,像当年大师兄牺牲时那样大。送葬的队伍路过铁匠铺旧址,我看见铺门口长着棵小松树,枝桠上挂着冰棱,在风里晃啊晃。
现在我每年都去井陉矿的纪念馆。站在大师兄的照片前,能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讲解员说,当年牺牲的战士里,最小的才十四岁。我摸着展柜里的传单,油墨味好像还在,那些字像铁匠铺的火星,烫得人眼眶发热。
老家的山现在种满了果树。春天开花时,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粉的,像当年爆炸时的火光。王石头生前常说,太行山的石头硬,鬼子啃不动;太行山的人更硬,能把鬼子熬垮。现在山脚下修了高速公路,卡车轰隆隆开过,王石头要是还在,准会说:“这路,比鬼子的铁路结实多了。”
纪念馆的留言本上,有人写:“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我提笔在后面加了句:“负重前行的人,我们永远记得。”走出纪念馆时,看见几个孩子在台阶上玩打仗游戏,手里举着树枝当枪,嘴里喊着“冲啊”,声音传到山那边,惊起一群飞鸟。
山脚下的铁匠铺遗址旁,现在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民抗战纪念地”。碑石是从太行山里凿出来的,纹路粗粝,像王石头磨过的菜刀刃。每年清明,都有穿校服的学生来献花,他们的课本里夹着打印的传单复印件,油墨味淡了,但“抗日救国”四个字,依旧像炉火烧得通红。
上个月我路过陈村,看见新修的文化广场上,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盘是用废弃的铁轨铺的,棋子是磨圆的鹅卵石。有个大爷落子特别狠,“啪”地一声砸在铁轨上:“这步叫‘破袭铁路’,当年鬼子就是这么被我们困死的。”旁边的老头们都笑起来,笑声传到广场外,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
王石头的铁匠铺早就没了,原址盖了所小学。每天课间操时,孩子们会在操场上唱国歌,声音清亮,像当年交通员带来的传单油墨,一点点渗进太行的石头缝里。我去过那间教室,后墙上贴着张地图,华北敌后的抗战根据地用红笔画着,像王石头捐的手榴弹木柄上,那些洗不褪的血渍。
去年冬天,我在井陉矿的纪念馆当志愿者。有个小女孩指着展柜里的土枪问:“叔叔,这枪能打鬼子吗?”我告诉她:“这枪膛线都磨平了,但拿枪的人,心里的线比铁轨还直。”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跑去留言本上写字,铅笔尖在纸上戳得沙沙响。
闭馆时我去看,她写的是:“王石头爷爷,你的铁钳现在变成了高铁的铁轨,跑得比鬼子的卡车快多了。”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晕开,像当年铁匠铺里,淬火时腾起的水汽。我摸着那行字,突然想起王石头临终前说的“井陉矿”,原来不是忘记,是怕我们忘记。
现在每次坐高铁经过太行,我都会贴着窗户看。铁路在山里钻洞过桥,像条钢铁的巨蟒。想起王石头说的“破袭正太铁路”,现在这铁路成了动脉,输送着煤和钢材,也输送着那些没说完的抗战故事。隧道里的灯光一闪而过,照见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和当年大师兄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叠在一起。
老家的人现在还会说“土枪”。不是真的枪,是形容人愣头愣脑,却有股狠劲。有次我听见邻居大哥骂儿子:“你这脾气,跟王石头当年扔手榴弹似的,不要命!”那小子梗着脖子回:“不要命才打得跑鬼子!”大哥愣住,突然笑了,拍拍儿子肩膀:“好,像个太行的种。”
清明节我又去了烈士陵园。扫完墓下山时,看见几个年轻人在碑前摆了瓶矿泉水和包辣条。旁边放着张纸条,写着:“大师兄们,现在的零食比你们的玉米饼好吃,你们尝尝。”字写得龙飞凤舞,像当年传单上没印完的油墨,在春风里飘着。
山脚下的小河边,有个老太太在洗衣服。棒槌敲在石板上,“梆梆”响。我问她认不认识王石头,她直起腰说:“怎么不认识?当年他给我爹打过犁头,上面刻着‘抗日到底’。现在那犁头还在仓房里,锈了,字还清楚。”说完继续捶衣服,河水淌过她的脚面,像当年流过井陉矿的血水,只是现在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学校的孩子们在路边种树。他们挖坑时,铁锹碰到了块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块生锈的弹片,指甲盖大小,边缘还带着豁口。带队的老师说:“这是当年的炮弹皮,咱们把它埋在树根下,让树记住。”孩子们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弹片放进坑底,培上土,浇了水。
那棵小树苗现在长在路边,春天发了新芽。我每次开车经过都会减速,看见弹片埋在土里,像王石头磨过的菜刀,在黑暗里守着太行的黎明。而那些来种树的孩子,他们的书包里,或许正装着纪念馆的传单复印件,油墨味淡了,但“人民的抗战”五个字,像铁砧上的火星,永远不会灭。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