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民族救亡的壮歌。
作者以其当年在虎贲军当少年兵的父亲的真实故事,再现了一个虎贲小战士为国家民族而拼杀的生死历程,场面浴血惨烈、惊心动魄,是难得一见的纪实性军事题材作品。
背景说明:
常德会战结束后,日军一直在酝酿更大的作战风暴。1944年夏天,日本为了配合太平洋战争,发动所谓“打通大陆作战”的“一号作战”,总兵力达到五十一万,是日军侵华时期兵力最多的一次行动。第一个目标是占领长沙。
有虎贲军之称的国军第七十四军的主要任务,是在湘江北岸掩护第九战区侧翼的同时,对南犯的日军第四十师团以侧击。
六月九日,该军五十八师前往宁乡加强防卫。要以部分兵力全力防守宁乡要地,以拱卫长沙西面岳麓山的安全,决不能让由湘阴、常德一带的日军从西面突入长沙。
五十八师进入宁乡后,以河水较深的沩水河为屏障,占据南岸构筑工事防守。同时,派团长何澜率其一七三团本团、一七四团第一营、师属迫击炮连进入宁乡县城。
五十八师的勇士们,与成倍敌人激战,一直坚守六个日夜,以死伤士兵两千余人的付出,硬是坚守到鬼子从宁乡撤退。
自常德会战虎贲军大损五十七师后,这次宁乡会战又折损五十八师多达两千余人,蒋介石为自己的这支王牌嫡系部队的勇气大为感慨,亲题“浩气长存”四字,立碑宁乡,刻石铭记(现该碑树立于宁乡城八一山)。
正文:
六月的一天,部队接到命令,有紧急行动,往东边开拔。
几天后,师部到达一条江边的山上,在山腰的一个隐蔽部,安顿了下来。
我到江边去挑水,看到沿江上下的山头高地,到处都是国军,都在挖壕沟构筑工事,望不到头。
不久,鬼子的大部队就来了,一连几天,枪炮声不绝于耳,还有飞机投下炸弹轰炸。战斗异常激烈。
鬼子从对岸低矮的丘陵、田原地带,发起冲锋,想冲过河来,但都被河这边国军的火力网压了回去,丢下的死尸不计其数。
河里,漂满了鬼子的尸体。
给侦察连来送蔬菜、粮米的百姓,讲的是一口我好久没有听到过的我家乡的宁乡话,我听到后非常亲切,赶忙向他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老乡说,这里是宁乡,山下这条河,就是沩江。对面是候旨亭、烂坝子,河下游远处,有大片房屋的地方,就是县城玉潭城。
我惊喜地对他说,我也是宁乡人,我老家是六都六区的,老粮仓谢家湾庙嘴上。我姓谢。
那老乡有些惊讶,说你只怕只有十五六岁吧,怎么就在国军当兵杀鬼子了?
老乡还告诉我,我老家离县城有七八十里,有大山烂山峡隔着,那里暂时还不是敌占区,没有鬼子。
我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看来,家里老母和哥哥他们还算安全。但现在自己部队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心里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六月十五日中午,兄弟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我逢人就说,这是打到我老家宁乡了,请各位哥哥为我多杀几个鬼子!
周大哥将我叫到一边,小声问我:
“估计仗还有几天打,既然离老家不远,要不要我跟连长讲一声,放你两天假,回去看看?”
我知道这个时候是最不能离开的,刚才还拜托人家多杀鬼子,自己怎么能走?就摇了摇头。
“哥,算了吧。炊事班忙得死!”
周大哥见了,朝我点点头,走了。
可是,就在傍晚,周大哥却来找我,将我带往侦察连营地的一个帐篷。
路上,他说:
“连长突然叫我们两个参加一个会,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有特殊任务,要用到你,哥不跟你作主,你自己定。”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打鼓。
我一个在他们眼里的娃娃兵,什么任务会轮到我?
我忽然想起,连里只有我是宁乡本地人啊,难道,是要向我打听周边的情况?可我自小就到华容给地主家放牛去了,这一带根本没来过,也不熟啊。
可接下来参会一听,全然不是这样简单。我的个天!
屋子里除了连长外,还有一个军官和几个连里的兄弟,以及两个衣着是当地老乡打扮的人。
他们正在商量着事,一见我和周大哥到了,停下了说话。
那个军官首先发话:
“我是师部的参谋,我叫张英。把大家招来,是有事情要同各位商量。我先讲一下眼下的形势和任务。
“日军这次出动他的第十一军攻打长沙,有几十万人。我军五十一军,在酉港早就与他们接上了火。从酉港、益阳方向朝我们宁乡这边来的,是他的第四十师团。现在敌人分出至少三四个联队兵力,几天前就到了河对岸,占了从朱良桥、到县城、再到旨亭、回龙铺一带。根据战前鬼子频繁在这一带绘制地图、以及眼下敌人的来势分析,很可能是想在这一带强渡沩江,占领我们现在所在地美女山等制高点,掩护其大部队过江,这样,他们再绕道,去控制长沙以西。
“敌人要这样过宁乡,县城是必经之地。师里派去守宁乡县城的,是一七三团。
“七八天前,他们就进县城去了,除了民兵的担架队,老百姓基本疏散。三天前与鬼子交战后,传回的消息是,他们遭到鬼子的围攻,规模达到两个联队,双方死伤惨重。
“今天上午,何团长还在用电台呼叫,报告说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丢失,在打巷战,鬼子只要发现哪个街上店铺有人、有枪声,他们就放炸弹、施毒气、火焰喷射,连房子带人一同摧毁,木板小平房无法坚守,他们只好退守到县城的两个不高的山上,团部设在杜家山。但是,这地方只是县城街道之间的小山头,容纳不了几千官兵,虽然事先修了一些战壕工事,但遭到敌人飞机轮番轰炸,不但毁了工事,还炸死了不少人。负伤的已经超过了百人。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被敌人包围,民兵担架队已经无法再进去。如果敌人一直飞机大炮轰炸,并不断地发动冲锋,估计还会有更大伤亡。他们已经喊出‘保卫宁乡!死在宁乡’的口号,请求师里支援的同时,表示誓死守住阵地。”
每一个听到这些的人,都表情严肃,异常紧张,替城里的一七三团担心。
“就在下午,一七三团在遭受敌人飞机轰炸和密集进攻后,突然通讯中断。估计是两个电台全部被炸毁了。
“所以,情况非常危急。师里研究决定,让他们能突围就尽量突围。已经向上面请示到,明天上午九点整,有美国盟军去支援长沙的飞机,会来帮我军设在沩江边美女山阵地、以及县城的阵地,进行几轮对敌轰炸。这是他们很好、也是最后的突围机会。师部要我来,把一个任务布置给你们侦察连:一是要搞清那里的具体情况,把师里的命令和有飞机援助的消息送到城中杜家山阵地上去;二是要把敌人的主要布防弄回来,给飞机提供轰炸目标。”
张参谋说完后,连长接着讲任务的重要性,之后他对两个老乡说:
“黎队长和项大哥,请你们说说。”
其中那个年纪老一点的老乡说:
“我是民兵队长,姓黎。你们要我找有没有给日本人做事情的,他就是。他姓项,朱良桥的,他娘、老婆、崽伢子,都和我们在一起。他应该不是汉奸,是被逼给日本人做事的,他可以带你们的人去接触日本人。听听他怎么想的吧。”
他指的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我一看那个姓项的人,年纪不到四十岁,高高大大,只穿一条大短裤和无袖褂,大部分肌肉露在外面,说话有些腼腆,明显是个老实人。
“各位长官,我给鬼子做事,那是被逼的。朱良桥接近湖区,早就是敌占区了,经常有鬼子来抓人替他们做事。我有个远房表亲,在益阳,姓罗,一直在外读书,这次做了鬼子的翻译。我和三十几个乡亲,被他弄去帮鬼子做事,已经十几天了。条件是说打仗了,他可以放我们的家人走,我们做事的,一块银元一天,不许逃跑,谁逃跑就牵连其他几十个人。这几天在县城做,分两组,十几个人在阵地上帮他们挖壕沟,十几个人出城来帮他们往返运弹药和吃的。姓罗的交代我,两组人都要我管,他带着鬼子随时看着我。今天,是我向他求情,说请假回家看老娘半天,他才放我出来的。”
他停了停,看了大家一眼,接着说:
“你们要我带一个人,混到里面去做工,那可以,姓罗的巴不得多个人做事。我可以安排进去挖战壕,也没问题。还有一个好的,这几天,连续在几个晚上停战的时候,鬼子都叫姓罗的翻译向国军阵地喊话,要他们向鬼子投降。怕离得远又听不见,要爬到离福音堂不远的地方去。姓罗的怕被国军打冷枪,他自己不敢去,就逼着我们的人去。所以,每次都是我去。喊了,也没什么效果。这次,我可以要你们的人上去喊。看有没有机会,把刚才长官讲的消息什么的、传进去?我想到的,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你们派的这个同我进去的人,必须得是宁乡人才行,要是一口外地腔的话,那一下子,就会被姓罗的看出来,会枪毙。”
连长在他说完之后,拿眼睛盯着我看了几下,转而,又望着周大哥:
“我一时找不到宁乡人,事情又急,你看,七老弟能去不?”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把我叫来,是这么回事!
军情紧急,找不到合适的人,连里想叫我去一七三团送信!
周大哥见连长发问,他铁青着脸,很是吓人,但没有出声,只将嘴朝我撸了撸。
我知道,去不去,他是叫我自己做主。
我明白连长没有直接命令我而先去征求元哥的意见,是因为我的军籍还在一百军。连长知道是元哥不愿看到小小年纪的我在一百军当了炮灰,仗着他元猛子的外号和救过师长命的本钱,强行把我放在侦察连炊事班他自己的眼皮底下保护起来,现在,要安排我去出任务,没有他姓周的同意,怕行不通。
第一次要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我紧张害怕,全身都有些发抖。
但我又想,一时也找不出别人来代替啊,我不能让他们为难。
我得接受任务,我得去!
打定主意后,我立刻不再想别的问题,而是赶快想:我去的话,怎么安全地混到杜家山上去?然后,怎么能安全地出来?
“我就是宁乡人。项大哥,我问你,你上去帮鬼子喊话的时候,鬼子有没有派人跟着?”
项大哥看着我,疑惑地说:
“是派你去吗?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你多大?我倒是有个你这么大的伢子,姓罗的晓得,只是他一直没有见过面,我要是说你是我崽,他会信。鬼子随时打人杀人啊,你不怕?
“......我上去喊话,每次都有个鬼子拿枪跟着,蹲在我身边,催我喊,不许停。你要是代我上去,怕不?”
他说完,又转头问连长他们:
“他行不?”
我没管他,又问:
“我要是上去了,信送到了,那,怎样出来?不是还要带情况出来吗?”
项大哥说:“出来?我不晓得你怎么进到杜家山上去?即使进去了,鬼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怕我都脱不了身。我不晓得你怎么搞。”
我又望了望大家,谁都没有出声。
那个师部的张参谋想了想,问项大哥:
“你刚才讲到福音堂,我在地图上看到,是个基督教堂,对吗?离一七三团杜家山多远?”
“就在山下东北面,离江边不远。我们帮鬼子挖的工事,也就在这一块。福音堂一直还被国军的人占着,日本人打不进去。两边都死了好多人。”
“福音堂到江边这一带,有没有小河呀、水沟呀,或者说遮挡的房屋呀、其他什么的?就是说,夜里有没有摸到河边、泅过河的可能?”
张参谋看看我,又看着项大哥,问。
“没有。没有小河小沟。一些民房都倒了。夜里,鬼子隔个几分钟就打照明弹,河边还设了几处砖土堆,有哨兵趴在后面守着。沿江堤肯定相隔不远就有防守。还有,这一带的河水很深,河面很宽,要游过河,很难。要过河,最好是到下游一两百丈、一个有岩石突出、叫麻拐石的地方,那里河窄水浅。”
项大哥想了想,补充说:
“我们挖壕沟的时候,挖到一个穿过河堤的洞,应该是福音堂的下水道,通到了河里。”
我赶紧问:
“洞有多大?我这样的身子,可以钻进去吗?”
项大哥拿手比划着:
“不大。大约一尺宽吧。”
张参谋伸手止住大家,安排说:
“我看快没时间了,就这样定下来,派小谢兄弟你去执行这次任务。你最重要的,是把消息送进去,至于如何把情况传回来,何团长他们会给你想办法,你不行的话,他哪怕搞个夜袭,也会派几个水性好的冲到水里,总会有活着的过来传信的。”
我紧张地点着头,站起来立正敬礼,算是接受了任务。
临别,张参谋好像早有准备,拿出一个小册子,对我交代:
“这是一本德国基督教的宣传册,你在那个鬼子的罗翻译面前不经意的拿出来,就说是附近捡到的,说好像原来还有信基督教的人,拿这个去劝人、加入他们这个教。什么意思呢,你读书少,一时也难给你讲清,反正你这么去做,此外就不要多讲什么了。你到了山上,就说是我讲的,伤员突围不了的,就躲到福音堂里面去,只要守得住,德国人的教堂,估计日本人不会用大炮飞机炸平。”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会散后,周大哥把我叫到屋外。
他亲自帮我换了老百姓衣服,觉得我完全和农家少年没什么两样,这才点了点头。
“如果顺利进去了,就要何团长发个信号。我和连长几个,会一直在河对面守着,如果到后半夜还没有收到你的信号,我们会认为你没有成功,还会要再派人偷渡过去,设法上山。
“你如果上去了,返回的时候,觉得不行,就不要冒险,可以跟何团长他们明天一起突围。如果能走河里游出来,就不要过那段最宽的江面,哪怕水性好,总是要露头换气的,一旦水响,鬼子有照明弹,就会被发现,打枪打炮,死路一条。你慢慢摸往下游,过来了,就学几声石蛙叫,我们会在附近接你。”
我认真地听着,感激他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周到。
“我现在问你,进城后,安排你去喊话,有鬼子看押,你准备怎么搞?”
周大哥的这句提问,确实也是我最担心的。是啊,鬼子看押着我,我怎么能上山去?
“我只能弄死他,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山去!”
周大哥没有反驳,却蹲下了身子。
“来,到我身后来。右手伸下来拿我下巴,左手来拿我后脑,然后,左手下压,右手上提。诀窍是要用力、要快!......记住了吗?这叫转头死。只有这招,鬼子才不会出声,会被弄昏、弄死!”
教完这招后,周大哥停了片刻,缓缓地说:
“唉,要是你在喊话的时候,何团长他们能听出来,你是个我们派去的、要上去的人,那就好了,那他们就一定会设法帮你。怎么搞呢,我想来想去,要他们注意到你,办法还是可以想的。我们在战前勘察阵地时,山上的老百姓叫师部所在的这座山,叫美女山,而山外的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叫法,只有营团一级的长官、在战前布置会上听到过。还有,我们师的代号,叫榆林。也只有很少的军官知道。我看,你喊话时,如果可以用上,他们会听得懂。你路上想一下,看怎么搞?”
我立即会意,更加体会到了元哥办事的缜密,和他对我精心的帮助。
交代这些后,元哥似乎很有些不舍,声音变细了:
“老弟,你记住哥的一句话:胆大、心细!你、你要活着回来!哥、等着你!”
“哥!”
我知道这次行动的危险性,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的生离死别?眼泪再也忍不住地,簌地滚了出来。
我上前抱了一下元哥,随即抹了一下眼泪,向他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我转身找到项大哥,随着他,走下山去。
半路上,项大哥问我:
“伢子,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对他说:
“耶老子----朱良桥的人,是不是也一样把父亲叫耶老子?我叫榆林,你叫我榆林伢子吧!”
“好!我不问了。”
项大哥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耶老子的崽伢子,榆林伢子!”
耶老子带我进宁乡县城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手榴弹、迫击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枪声比过年放鞭炮的爆炸声还要密集。
我知道这是鬼子在发动向杜家山一七三团兄弟们的冲击,而那些兄弟们正在舍死将敌人打退。
整个县城里,民房有的被炸倒,有的被烧毁,满眼都是断壁残垣。
耶老子领着我,在被倒塌的房屋快要堵塞的街道里,小心翼翼地穿行。尽管我们走的地方离战场有点远,他显然还是怕被鬼子误伤、或是被流弹打中,左手扬着手中的良民证,右手牵着我,口中叫着“良民!干活的良民!”猫着腰,确定没事后才往前走。
越往里走,鬼子越多,有死的、有伤的、有运送东西的。显然其中有鬼子认识他,耶老子朝他们点头哈腰后,就领着我走过了。
天擦黑的时候,他终于带我找到了那个罗翻译。
这狗汉奸生得牛高马大,穿着轻松透气的绸缎衣服,却戴着一顶鬼子的钢盔,一副人摸狗样。
他正在指挥十几个百姓运送鬼子尸体。
耶老子上去,老着脸对那家伙说:
“罗大,我回来了。你要我多找些人来,实在找不到,我把我崽伢子叫来了。榆林,你个傻卵,过来。”
我看见几个鬼子正在从死了的鬼子尸体身上切手掌,第一次见着,不用装也有些朦了,小心地走了过去。
罗汉奸上来,踢了我一脚,又捏起我的脸看了一下:
“真是一条傻卵,把崽搞来,这种地方,死了,我可没得赔啰。这么小,十五六岁吧,能做什么?”
耶老子一脸的焦急:
“是呀,我对他说你又没力气,挖不得壕沟、挑不动箱子,不去。可他傻卵听我讲,喊两个时辰话,能挣一块银元,就硬说他可以去喊话。我呢,喊了这几晚喉咙也不行了......”
“可以去拖死尸啊。你看人家从死尸上切个手,他就吓得这副卵样子。这是人家日本人讲情义,尸体在这里烧了、埋了,活着的要给他们家里人、带个念想回去。你怕什么?你还去喊话?山上会朝你打枪的,那你岂不更怕?细鳖崽子,你叫什么伢子?”
狗日的用手揪着我的脸,一副嫌弃的样子。
“我叫榆林,我读过几年书,识字,能喊话。”
我赶紧从衣兜里掏出那本基督教册子来,准备念书。
“刚才在前面捡到这东西,上面的字我认得好多,比我耶老子认得多。要不,我读读?”
汉奸一见,一把抢了过去,翻看了几下,揣在怀里,问我:
“那你说说,你识字,这是本什么书?”
“里面有什么德国、上帝,应该是劝大家相信世上有上帝的书。没打仗之前,这里的教堂里,就有人到街上发过这样的书。”
汉奸点了点头,转过身对耶老子说:
“你带他先去前沿挖壕沟,等打仗的枪声停了,就由他去喊话。”
夜里,枪声终于停了,我被带到了鬼子的前沿阵地。
壕沟里、断墙后,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鬼子,他们除了游动哨和向山上张望的暗哨外,其余的都在闭目养神。
深沟里,姓罗的狗汉奸早在等着我,他拿出一张写着口号的纸,叫我照着练习了几遍,无非是一些劝降的话,等我说记住了之后,他用手枪抵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
“小子,喊小了声音、喊错了,是死!伸出脑袋、让山上的人打了,是死!想逃跑,看押你的日本人会开枪,是死!就算逃跑了,你耶老子也是死!晓得吗?”
我装出害怕得紧张发抖的样子,点着头。
于是,我被一个背着枪的小鬼子领着,又朝前走。
越往前,鬼子越少,壕沟也越浅了,只能低着头猫着腰了。
鬼子后方的探照灯已经照不到这里,只有每隔几分钟打出一颗照明弹的时候,才把这一带照得惨白。
我知道已经到了山上兄弟们的射击范围了,估计离一七三团那些英雄们应该只有几十米距离。
浅沟里,已经没有其他鬼子,尽头,是一堵由十几口砖头堆码着的矮墙。鬼子在矮墙后蹲下,示意我开始喊话。
我借着照明弹的余光,从墙逢里往外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福音堂与大河之间的开阔地了。福音堂的窗子和前面的隐蔽物后面,应该有许多一七三团兄弟的枪口。
“虎军兄弟!我是榆林!
“我是宁乡的榆林!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只要放下武器!日本人不会杀你们!还可以到美女山去!美女山!听到了吗?
“我是榆林!虎军兄弟!我是榆林!听我的,下来就、可以去美女山!
“......”
我大喊着,一面观察着通往福音堂去的地形,一面偷看着身边的鬼子。
忽然,我听见身后远处,狗汉奸罗翻译的声音在大骂:
“狗日的!你在乱喊些什么呢?不是去什么美女山!不投降,就是进坟山!快照刚才纸上的喊!不然,老子枪毙你!”
“虎军兄弟!我是榆林!美女山的榆林!
“我是榆林!你们被包围了,跑不了了!......”
“呯”“呯”“呯”
对面福音堂的枪响了,是三声。
我发现枪虽然是朝我这边开的,但子弹怎么却落在相距一两丈远的地方、而且有一枪,还是朝天上飞的?
闻声音开枪击中目标,是虎军兄弟平日要练习的基本功,不可能是这个枪法啊。
我突然明白,他们这是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了,是在回应我,是在告诉我,准备接应。
我发现,身边的鬼子已经跪在地上,朝福音堂方向紧张地盯着,举着枪,生怕有人冲过来或者手榴弹什么的飞过来。
我继续大喊着,确认身边的鬼子没有注意我时,我突然伸出手,朝他的头,用出发时元哥临时教我的那一招,狠狠地一用力。
鬼子真的来不及反应,脸被搬到了身子之后,倒在了地上。
我的心砰砰地猛烈跳着,怕鬼子没死,又拿起鬼子的枪,端起刺刀,朝他胸膛猛地再补上一刀。
紧接着,我改变了呼喊的口号,站起身,趁着照明弹没有升起,黑暗中,赶紧往福音堂方向冲去。
“救命呀!救命呀!我被虎军抓住啦!”
只喊了两声,我就停住,往一堵断墙后面钻了过去。
我刚过去,就感到有几只大手一下子抓住了我,按在地上的同时,把我的嘴巴封住。
我听到身后鬼子的枪声密集地响起,有鬼子在哇哇大叫,好像还夹杂着那个汉奸的叫骂声,交杂成一片。
而这边的阵地上,也在向敌人还击。
我被弄到离福音堂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他们这才松开了我的嘴巴。
我看到,我身边是七八个身材高大的一七三团兄弟,其中一个还是个尉官,左手负伤,吊着绷带。
我赶紧说:
“我是师部侦察连的,姓谢,特地派来的,要见你们何团长!”
那个尉官说:
“你是宁乡人吧?我是营长蔡亚锷,也是宁乡人。何团长也是。团里宁乡人多。我带你去!”
我想起一件事,对他说:
“现在枪声停了,我大喊几句,你叫我几句汉奸,然后响一枪。我是下边的老乡想办法搞上来的,我要让他们脱身。”
蔡营长经我一解释,立刻懂了。
我大喊大叫“我不是汉奸!我是老百姓!冤枉啊!我不是汉奸!是他们逼我喊话啊!”“打死狗汉奸!打死狗汉奸!”蔡营长接着喊,完后,他朝旁边响了一枪。
我停下后,心想,这声音,应该传过去,让那个狗汉奸听到了吧。在他眼里,我应该死了吧。
我跟着蔡营长,往山上走。
“团部没有设在福音堂吗?”
“没有。那里只放了二三十人,还有伤员。团长担心鬼子飞机把房屋炸踏。”
“我来的时候,师部张参谋说,德国人的教堂,可能日本人不会炸平。他说他也不敢肯定,要我不要跟团长说,怕出大事,但可以跟实在突围不了的伤兵说。我搞不懂。”
“哦。”他听后,停了片刻说,“我懂了。他提醒得好。咋不懂?就是德国和日本都是法西斯,是同盟,拿湖南话说,叫一窑货!”
路上,我借着鬼子照明弹的余光,看到不大的山头上,没有一间房屋,连树木也全被炸光了,工事几乎都被炸平,阵地上,到处都是国军将士的尸体,一些兄弟正在摸着黑,掩埋死者。
好惨呀,真是太惨了。
在一个战壕里,蔡营长带我见到了也是宁乡人的一七三团团长何澜。
我作了自我介绍后,把派我上来送消息的来意讲了:
师里叫我来了解具体情况,明天上午九点有飞机支援、需要详细的轰炸点、突围计划和接应地点。
“太好了。你冒着这么大危险上来,谢谢你,小兄弟!”
何团长对蔡营长说:
“老蔡,你向他介绍我们目前的情况,我立即去和参谋长他们商定轰炸点位和突围路线,等下,由你带几个人,护送他出去!你两个早点定好出去的办法!”
团长去后,随着蔡营长的介绍,我完全明白了一七三团眼下的处境。
原来,早在十三日,日军就从外围包围了宁乡城。
一七三团利用城中房屋坚守,日军连续三次集中出击都被打退,死伤累累,只得干脆用烧、炸房子的办法,步步推进,但进展很慢。
直到十五日上午,日军都没有完全占领宁乡城。
一个小小的县城,两个联队三天都没有拿下,日本人恼羞成怒,他们改变部署,从进攻长沙的部队中,再抽调两千,加大兵力进攻宁乡。
日军出动三架飞机专门轮番轰炸宁乡,用重兵紧跟冲锋,不顾死伤,缩小包围圈,用巷战接敌,直至双方多次展开白刃战。
下午,由于敌人人多,已经死伤过半的一七三团,只能退守到杜家山高地坚守。
但是,虽然居高临下打退了日军的多次进攻,但因为小山上毫无遮挡,阵地全部暴露在敌人眼里,所以在敌人的不断炮击和飞机轰炸下,再次大量伤亡,电台被炸,营长王炎成等多名长官阵亡。
现在,全团只剩三百人左右,其中有八十多名还是伤员。
我听到这些,心里很是沉痛,担心明天即使突围,能出得去吗?山下可是有数千鬼子啊。
不久,何团长就带着几个长官回来了。
他把一个密封的小铁盒子交给我:
“这是我们定的轰炸点和突围方向。你送不出去的话,我们还要接着想办法送。蔡营长,你帮他想好了出去的办法吗?”
我说:
“团长,我来的时候就打听到,河堤下挖出来了一个福音堂的下水孔。刚才上来时,看到河堤上只有鬼子暗哨,没有大量鬼子。我打算从那里过河。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你们派人帮我防备一下、掩护一下就行,我一个人摸过河堤,游过去。”
我找到一支打坏了的长枪,把枪管拆下,拿在手里。
何团长疑惑地盯着我,有些不放心:
“你打过枪吗?就拿这个防身?要不要搞把手枪给你?这么宽的河,你游得过去吗?”
“来的时候看了,从城里方向更出不去,密密麻麻到处是鬼子。我在洞庭湖给地主放过几年牛,水里泡大的,我从下游麻拐石过,水浅些,还有点把握。对面,有侦察连兄弟在等着接应,我不回去,他们还会要过来。我要是顺利过去了,会连打三枪。你们两个小时后,要是还听不到三声枪响的话,说明我淹死了,你们再派人!”
我扬了扬手里的枪管,没有向他多解释,立刻跟着蔡营长,告别何团长几个,向山下摸去。
蔡营长领着我来到山下离福音堂不远的地方,叫来了几个他的手下。
他先询问了我准备要过江的大致方向,我借着照明弹的余光,给他指出了我估计的下水道大致地方、和河堤上鬼子暗哨的大概分布点,他想了一下,就作出了安排。
他安排几个人负责两挺机枪,交代他们只要敌人发现了我,就开火掩护,主要对付河堤的暗哨。还交代五个兄弟,一旦发现有敌人接近我,就要不惜一切冲过去,打退敌人。
最后,他把身边的一个兄弟推到我身边:
“这个老姜,他在你前面领头,你跟紧他,他爬你爬,他走你走。你听他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老姜一定是一个很有丰富夜间作战经验的人,在福音堂到河堤之间的这段有几百米远的开阔地带,照明弹下有无数双鬼子的眼睛盯着,没有经验很难不被发现。
别了蔡营长,我跟着老姜,在照明弹光线黑下来的时候,冲到了那片开阔地里。
当估计鬼子的照明弹要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匍匐下来,等到照明弹升起,我们就观察前方的地形,想好照明弹黑下来该怎么走。
就这样,我们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终于来到了河堤下。
不久,老姜回过头,把嘴巴伸到我耳边,小声说:
“我摸到了那个出水口子,很小。你来试试。”
我爬到老姜前面,用手一探,河堤下果然有个口子,连接从福音堂流过来的水沟,就是那个我想要的下水道。
我有点惊喜,如果能从洞口里溜到江中去,不要经过有鬼子暗哨的河堤上面,那该多好。
我用头试着钻进去,但是,到了肩膀部位,就进不去了。我又用双脚先进去再探,结果脚伸到了里面,发现里面竟然还安装了铁栅栏。
我只好失望地在他耳边说:
“不行!过不去。”
“那就只有从河堤上面过了。一旦发现,我掩护,你大胆冲过去。机枪也会掩护。你别怕。”
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样硬闯河堤,鬼子的暗哨守的就是河堤,他们时刻紧盯着,我一定会被发现。
我想起元哥在我出发前叮嘱的,遇事要冷静,要多想办法。
我把身上唯一的上衣脱下来,撕下一只衣袖,把情报塞在衣袖中,然后在腰间扎紧。随后把一只拳头大的石头放进另一只衣袖包好,拿在手里。我想我只要过了河堤,就将手中的半只衣扔到江里,衣服应该不会立即沉下去,让鬼子在他们的照明弹下朝衣服打枪,以为跳江的人已经打死。
可是,就在我刚站起来猫腰往堤上爬的时候,“叮当”一声,我碰着鬼子安排在河堤上的响铃绳了。
接着,我听到了鬼子的哇哇大叫。枪声在河堤上到处响起,好像还有手榴弹朝这边飞来,落在我身边。
紧接着,我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气把我双脚撩起,一下把我扑倒在地,有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使我本来想往河堤下滚的身子,不能动弹。
我知道这个扑在我身上的人就是老姜。幸亏,他把我扑倒了,我们才没有滚下河堤去。按照我的想法,滚下去,可以躲避手榴弹。可那就坏了,原来鬼子手雷落在河堤斜坡,接着住下滚,正好滚到那条出水的小沟和战壕里爆炸了。要是我们滚在沟里面,一定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鬼子的照明弹升起来了,子弹打在身边噗噗作响。我听到老姜在我耳边说:
“敌人肯定会过来查看。我冲回去引开他们,你等灯光一暗,赶快冲过去。”
不等我分说,他就飞快地滚回沟里,转身向刚才来的开阔地冲去。
鬼子发现了他,大喊大叫,子弹朝他追了过去。
我的天,他暴露在鬼子的灯光下,所有的枪都朝他开,他不会死吗?
就在他帮我引开敌人注意力的时候,照明弹的灯光又暗下去了,我只好立刻站起来,猫腰朝河堤上冲去。
上了河堤,我还是被鬼子发现了。鬼子哇哇大叫,子弹在我身边簌簌划过。
我不管不顾,继续朝前冲。
过了堤面,看到了江水,我用力地把手中的衣服朝河中间扔去。
我感觉到身边子弹在簌簌地飞,便迅速扑倒在外河堤上,顺势朝河里滚去。
滚到水边,身子迅速地溜进水里。
身后,我感觉鬼子河堤上的暗哨,全部调转了枪口,在朝河里面胡乱地开枪。
我在水里赶紧把斜插在腰间的枪管抽出来,含在口里。
我不敢露头出水面,就拿枪管伸出水面帮我呼吸,向下游泅渡。
我不敢弄出一点水响,就像一条藏在水下慢慢游动的蛇。
江面太宽,我担心体力不够游不过去,便按计划沿着河堤离岸边不远,慢慢的游。
越往下游,灯光越暗,枪声也离得远了。
好不容易,我终于来到了那个伸在江中的大石头——麻拐石旁边。我探出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附近好像也有鬼子的暗哨。
我不敢大意。继续悄无声息的往下游。
终于,又游了一会,我的脚探到了河底。
这下,我可以加快速度了。我仍然没有露出水面,含着枪管,在水底朝对岸走去。
这里的河面不是很宽。不久,我终于过河了。
爬上河堤,我松了一口气,仰天休息了好一阵子。
夜,好黑,好暗。
周围,我感觉是一大片农田。农田里是一些长势好的禾苗。田野里,只要对面城里的枪声一停。居然会有一片青蛙的鸣叫声。
我想起临别时元哥说的,我们的接头暗号是石蛙叫。我只知道石娃的声音,是比一般青蛙大一点、高亢一点的声音。于是,就学着叫了两声。
黑暗中,果然有声音传了过来:
“是七爷吗?”
我激动地小声回答:
“是嘞。”
借着远处城里探照灯的余光,我看见一个黑影猫腰走了过来,是元哥。
元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全身的摸着我。
“老弟,没受伤吧?”
听我“嗯”了一声后,他埋怨说:
“你这是什么石蛙叫?鬼叫一样。等你好久了,快走!”
我跟着他来到了连长他们藏身的地方。我把铁皮盒子掏出来,交给连长。
“快朝那个高一点的地方,连续打三枪。”
连长拍拍我的肩膀,叫兄弟们带着我先走。
当我们离开河边好远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三声枪响。
回去的路上,我感到全身无力。即使到了安全地带,元哥和兄弟们问我这次进城的具体情况,我也没有力气回答。
回到美女山师部驻地,刚进连里营地,我就一头栽倒在地——我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元哥把我背进帐篷,焦急地问:
“七爷,你怎么啦?脸色这样差,是受伤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自己这是被吓的、被累的缘故。
几个小时之前,我一直是在猛着胆子、不顾生死在做着我从没有做过的事,现在,一旦停下来、放松下来,我就整个身子都跨了。
“没受伤,就该高兴啊,任务完成了,你立功了!怎么是这样的?”
我“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哥,我怕、我怕啊。刚才一个老姜,他为了掩护我,可能牺牲了!还有,一七三团,死了好多、好多兄弟,只剩下两、三百人了......”
元哥愣住了。
“一个团,外加一个多营,那可是两千多人啊。”
元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把我的军衣找来,默默地盖在我爬满蚊子、一丝不挂的身上,走了。
我像丢了魂一样,望着黑暗的夜空,一动不动,心里一直还在想着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阵地。
我的人回来了,可是。
魂啊,何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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