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军刀 · 酒壶 · 父亲
来源：李家文   2025-07-17 15:30:14

　　父亲挚爱一生的两件珍宝我只见过其中的一件，那是一把日本人喝清酒时常用的白瓷小酒壶。谈不上有多么精致但却很实用，冬日里装了酒放入开水茶缸里焐着便可以一直喝上热热的酒了。至于那把据说是镶有着金箍的日本军刀则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让政府给收走了，我无缘得见。父亲也很少提它，只是更加珍爱他的小酒壶了，轻易绝不许别人碰它。那一年，我们家的长子我大哥因为抛弃了谈了七年恋爱一起下放农村又一起抽调回城工作的女朋友而激怒了我父亲，我看见父亲青筋暴起的大手抓起那把小酒壶举过头顶却又突然顿住，慢慢地把它放到饭桌上改换成旁边温酒的大茶缸子连同里面的热水一起向大哥脸上掼去。

　　父亲年轻时的酒量大得惊人。

　　那时喝的最多的是一种用山芋干子酿成的散装的白酒，八毛五或八毛八一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下酒菜，至多是加上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但那却是父亲独享的，除了我偶尔被父亲赏赐几粒以外其他那么多哥哥姐姐包括我们的母亲在内没有一个人敢伸筷子去夹的。后来，唯一敢挑战父亲那至高无上权威的是我大哥带回来的新女朋友——那是一个闷热夏日的傍晚，正要西去的太阳模模糊糊的见不到形状，只白惨惨地一片挂在灰蒙蒙的云上。一家人聚在庭院内泡桐树下的石桌旁等着母亲把那碟油炸花生米端上来就可以上桌吃饭了。大哥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却不是他一个人，在他的身后还紧贴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女孩子。那女孩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穿了一件那个年代绝少见到的雪白的连衣裙，飘飘摆摆地走了过来，吸去不了所有人的目光。母亲端着花生米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惶惶恐恐地去看父亲的脸。光着上身披着一条湿毛巾的父亲把头向旁边使劲一磨狠狠地挤出一句话 ：“哼，资产阶级!”

　　我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资产阶级”说的是那个女孩还是女孩身上的那件白色连衣裙。总之，父亲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听见了，连衣裙肯定也听见了，但她脸上平平静静的并没有写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她突然从这凝固的空气中指着我向手足无措的大哥问：“这就是小弟弟吧?”声音轻细自然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当她那纤纤细细的手指真的触碰到我的脸蛋时，我却感到了一股寒彻心骨的冰凉。

　　“小弟，来和姐姐做个游戏好不好?”连衣裙用冰凉的手捧住我的脸，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

　　“做什么游戏?”我想扭脸躲开，但连衣裙捧得很紧。

　　“我们来比赛吃花生米吧。用筷子一次只准夹一粒，看谁夹得又快又准，谁夹的多谁就吃的多······”

　　结果，那天晚上的油炸花生米，父亲一粒都没有吃，只是一口气喝下了三壶老酒之后拿起他的小酒壶回屋睡觉去了，把一种无奈的默认和些许的赞赏留给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接下来，连衣裙便在院中的小竹床上给我讲故事听。她讲的是一个叫《狐假虎威》的成语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讲故事，也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至于那故事本身的意义，我当时并未能真正的理解，倒是在那以后的好长时间里，心里还是惦记着那只能说会道的小狐狸。再后来，我拿起笔学着去写一种叫小说的东西时，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还是在讲故事。

　　故事都是假的。但是，故事里的道理却都是真的。

　　听连衣裙讲故事上瘾之后，我也曾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父亲眯着眼睛很艰难地思索了良久才开始讲，他讲得虽然没有声色，却更加令我神往——

　　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打到我们家乡的时候，铁路早已被国民党全线破坏了。日本人为了把淮南的煤炭运往芜湖的长江码头然后转运回国，就征来大批的民工抢修这段铁路。我也被他们拉进了钉道队。可当时有新四军的四支队在那一带活动，扒桥梁、炸涵洞，神出鬼没的。我老家就出过一个叫李大个子的什么政委，枪法惊人，十分了得，曾在几百米开外把炮楼门口的鬼子打倒了三个，致使鬼子从此不敢在门口放哨。那天，他带人来扒铁路，还是找我借的扳手。后来，不知怎么就让鬼子给围上了。我亲眼看见的，一刺刀扎进去，肠子热腾腾地淌了一地······那天夜里，我从铁道坎底下逃回工棚，一闭眼就瞧见李大个子的血肠子。天明中午放工回来喝了点酒，出门正碰上钉道队的工头。他是一个日本军队退役的伍长，长得又矮又胖，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大狗熊，经常手里提着一把尖头小锤在线路上晃，看谁不顺眼，举锤就往头上敲，平常工人们见到他都躲着走。那天，我就迎着他的面走过去。大狗熊也刚喝了庆功酒回来。我们两句三句话没讲完就动手摔了起来，我恨劲上来一口气把他摔了四五个跟头，跟来的几个鬼变子伪军冲上来把我架住。我以为大狗熊非杀了我不可啊，没想到大狗熊从地上爬起来却对我竖起大拇指说：“你的，胆量大大的，力气也是大大的，要好好地干活!”说着话还摇摇晃晃地解下腰间的军刀连同一只白瓷的东洋小酒壶一起递给了我。

　　哈哈哈哈——父亲十分得意地笑着对我说 。

　　自那以后，我才知道父亲那两件钟爱一生的物件是怎么得来的，父亲的形象也从此在我心目中变得无比高大!那把军刀在建国后让国家给收走了，而那只小酒壶却在父亲去世以后被我那个不肖的外甥偷偷地拿去当古董给卖了。父亲什么宝贝也未给我留下，留给我的只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深刻记忆和对我父亲的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