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爆炸在深夜
来源：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 文/盛海源   2025-07-17 15:52:01

【小说】　　　

　　长江南岸，在湖北省黄石市东方山与鄂州市白雉山交界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座被称为“江南聚宝盆”的铁山。铁山真的是个聚宝盆，不仅有丰富的铁矿，还伴生有金矿、银矿、铜矿甚至钴矿。这里不仅山山都有石灰石矿，而且南边还有丰富的煤矿。铁山既是富饶的矿山，也是苦难的矿山，特别是在日本鬼子霸占的日子里。不过，铁山还是座不屈的矿山，英雄的矿山!抗日勇士陆天应就是其中的一个。

　　陆天应个子不高，五尺刚刚出头。他身形瘦削，端端正正的脸上，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格外有神。别看他只有20来岁，却是出了师的火车司机。人家学徒，最少要得三年的时间，可他不到两年，就已经出师了。他的眼、耳特别灵光，能通过点检锤的敲击声、锅炉蒸汽的泄露、走行部的晃动等准确判断机车故障;他的手感特好，尽管这段汉冶萍的老铁路，弯多坡多，他却控制得特别出色。这些技能，都让汉冶萍公司的老火车司机啧啧称叹。工友们不知道的是，恨透了日本鬼子的陆天应还是一名地下游击队员。他也曾想像游击队战士那样，拿着枪杆子，一个一个地撩倒鬼子兵。可介绍他加入游击队的大堂兄不同意。大堂兄还理直气壮地劝他说：你想想，现在有几个中国人能开火车?你能驾驭这台几十吨的钢铁巨兽，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就能出更大的力，杀更多的鬼子!大堂兄说得在理，陆天应不再多言，他盼望这样的机会能早日出现。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今天有夜班，陆天应吃完晚饭，看看时间还早，就到屋外的菜地里忙去了。一畦畦青菜，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鲜嫩。这时候，大堂兄提着个手提袋走了过来。大堂兄是陆天应最敬佩的人。他识文断字，说话在理，公开身份是盛洪卿街华盛商舖的账房先生，暗地里却是地下游击队的负责人。陆天应忙请大堂兄到屋子里，大堂兄却警惕地前后看了看，小声说：“别惊动家里人了，我们就在这里说”。大堂兄把手提袋交给陆天应，陆天应好生奇怪，他一边接过手提袋，一边笑着问道：“哥，这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大堂兄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道：“确实有好吃的，但不是给你的。今晚有事，用得上。”他跨前一步，贴着陆天应的耳朵说道：“有可靠消息，今晚有一车炸药要从黄石港送过来，你要想办法把它炸掉!上工以后，会有人告诉你具体时间。”

　　陆天应心中一喜，终于有打鬼子的机会了!他接过手提袋，一股酒肉香味扑鼻而来。用不着大堂兄解释，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大堂兄从长袍的口袋里拿出怀表，交到他的手上说：“这个表每天上一次，刚刚我已上好了，记得要经常看时间!”陆天应已经明白了掌握时间的重要性，没有推辞，很慎重地把怀表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说：“哥放心，我会把表用好，保护好!”大堂兄朝屋子里望了望，说道：“弟媳肚子大了，你把事做完后，到游击队躲些日子。我们商量好了，今晚，就把弟媳安排到一个鬼子找不到的地方!”

　　目送堂兄走远，陆天应放下锄头，朝屋里走去。老婆挺着肚子，迎了上来，嗔怪道：“你啊，真是闲不住，快歇歇，好去上工!”陆天应心中荡出一种不舍的念头，答非所问地笑道：“快生了?”老婆脸红了，应道：“小东西不老实了，经常乱踢乱打!”陆天应惊喜道：“真的啊?”他边蹲下身子把耳朵贴过来，边说道：“我听听!”老婆扭捏了一下，还是别过身子，让陆天应贴着耳朵听。陆天应将耳朵贴在老婆的肚子上，隔着衣服，他感受到老婆肚子里的微微颤动，像是小鱼儿在水中轻轻摇尾，又像是一只小拳头在温柔地叩击生命的门扉。他喃喃说道：“真的在动哩，看那个劲儿，八成是个儿子!”老婆偏过脸，笑着问道：“要是个姑娘呢?你喜欢不?”他一边听一边严肃说道：“不管是姑娘还是儿子，我都爱!嗨，等他们长大了，就不会再过我们这样的苦日子了!”陆天应站了起来，深情地望着老婆。他们结婚快一年了，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像今天的这样恋恋不舍。他望着妻子因怀孕而浮肿的脚踝和疲惫的眼神，心中掠过一丝苦痛。这一去或许是永别!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但若不抗争，下一代人还会成为亡国奴!他迟疑了一下，对老婆叮嘱道：“如今这世道太乱了，我这一上工，就要和小鬼子打交道，一整夜都不在家。我交待大堂兄了，万一有什么事，你就听从他的安排!”老婆听惯了陆天应的安慰话，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担心，说道：“你这上工，不是一天二天了，不会有事的，你就安心去上工吧!”

　　夜幕降临了，陆天应来到尖山下的得道湾矿运场。心中有事，就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让那件事情能早点出现，早点解决。好不容易捱到九点来钟，最后一节车皮，装完了最后一筐矿石，就等着出车，送到黄石港码头，再装船运往日本。

　　今晚的事情很重要，必须确保火车没备不出事故。陆天应上上下下，这里敲敲，那里摸摸，从锅炉到车轮，从手把到制动系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作为火车司机，他本能地爱护着这个钢铁巨兽;而今晚，作为一名抗日战士，他却要亲手将它送上毁灭之路。这种矛盾撕扯着他的职业灵魂，却被更大更深的民族仇恨抚平!

　　一切准备就序，这时候，矿运场的一个职员和一个荷枪实弹的矮锉子鬼子兵走了过来。陆天应认识这个职员叫老彭，知道他不是铁山人，讲的一口江浙话。早年，随汉冶萍公司总老板盛宣怀的儿子盛恩颐来到铁山。“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后，他就跟在盛思颐的后面投靠了日本人。老彭不太爱说话，总是板着面孔交待任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陆天应那一伙人对这个面相忧郁、死板的老彭也没有好印象。尽管如此，平时还是得听从老彭的安排。陆天应当然认识这个呲牙咧嘴的日本兵川野。别看这傢伙四尺高一点，可对中他国人却是一百个瞧不起，稍不注意，他就给你一枪托。跑车的中国人，没有一个不恨他的!不过，这个川野可是一个谗猫。谁要是给他带酒带肉的，他就对谁好那么点点。司机的薪酬本来就很低，还要挤点出来给他吃喝，真是苦不堪言。

　　原本火车上是没有鬼子兵押车的，今年春节夜，游击队摸到铜鼓地车站，炸毁了三个火车头。此后，小鬼子就加强了对火车头的控制，凡是晚班，都会派一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押车。老彭指着川野，面无表情地对陆天应说：“陆师傅，今晚由川野太君押车，到下陆站后，你们靠站台停车。十点左右，黄石港车通过后，你们再上正车道!你们要照护好太君，不要惹出事来!”他正在揣摩“十点钟”的意思，而小刘转过头，发现老彭低声下气地对着小鬼子叽里咕噜了一番日语，而小鬼子竟然昂着脑袋，看都不看他一眼。气得小刘狠狠地骂道：“奴才相!”

　　听着小刘的责骂，老彭却充耳不闻。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然后说：“陆师傅，现在是九点二十。记住晚上十点，对面火车过来!”他很奇怪地望着老彭，因为他从没有听到过老彭如此坚定的声音，更没有看到过老彭如此锐利的目光!此时，陆天应已经从那看似呆板的江浙口音里，识别出藏着的密码。老彭就是大堂兄说的那个交待时间的人!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豪情万丈地应道：“记住了，坚决不误事!”

　　老彭一走，川野就上了火车头。川野一上车，便盯住了手提袋，喉结滚动。陆天应连忙掏出酒肉，那香喷喷的味道令人涎水直滴。呲牙咧嘴的川野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连声说道：“陆桑，你的大大的好!”李相鹏笑了笑说：“太君辛苦，你的好好的米西米西，我们的干活了!”川野迫不及待地接过酒瓶，仰头灌下。肉块囫囵塞进嘴里，油渍顺着下巴滴落下来，含混不清地说道：“哟西哟西，你们的大大的良民!”听着小鬼子狼吞虎咽的咕咚声。陆天应嘴角浮起冷笑，对小刘喊道：“加煤，开到铜鼓地接受检查!”

　　“嘟一一”，火车一声长鸣，吐出白色的蒸气，缓缓地启动了车轮。陆天应打开汽门，握着手把，目光穿过月光的夜幕，坚定地望向前方。从得道湾到铜鼓地车站，不过十来里地，放在平时，几分钟就到了。可今天晚上，为了押好钟点，火车走得特别缓慢，而这种不慌不忙、毫无颠簸的缓慢，却让川野沉浸在喝酒和吃肉的享受中。缓动的矿车，拐过一个大大的弧形，经过喻家山和司马山后，就到了铜鼓地车站。自从春节火车头被炸后，铜鼓地就成了敏感车站，进出车辆都要接受日本宪兵队的检查。在信号灯的指引下，陆天应停下了火车。不一会儿，从车站里走出一个扛着枪的小鬼子。他担心会横生枝节，就向川野喊道：“你的，站过去，让他们看看!”那川野踉跄起身堵在车口。倒不是川野要听从陆天应的指挥，而是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挺起胸膛，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仿佛在向车下的日本兵炫耀自己的威严，阻止车下的鬼子上来。还是酒肉好啊，陆天应识透了川野虚张声势的伎俩。心中好笑，你个矮锉子，摆什么谱?川野嘟囔着含混不清的日语，向着车下一通呵斥。陆天应毕竟和日本兵多次打过交道，悟出了其中的意思：有我在上面守着哩，不用上来!车下的日本兵皱了皱眉，真的没上来，只是向陆天应挥了挥枪，示意放行。

　　陆天应掏出怀表看了看，离十点还有半个小时，他在估算黄石港的火车开到了哪里，似乎还早了点呢!他慢腾腾地启动了火车，轰轰隆隆地朝下陆开去。车过铜鼓地，开到长乐山山麓时，川野已经把酒肉干光了，醉醺醺地靠在车壁上。车过占门六，老下陆越来越近了。透过朦胧的月色，看着越来越近的下陆站灯火，陆天应对司炉喊道：“加煤，快!”小刘立刻明白关键时刻到了，他甩起臂膀，把一锹一锹的煤抛进火热的炉膛。火越烧越旺，列车好似脱缰的野马，呼隆隆地向前冲去。

　　陆天应握着手把，一会儿看看火热的炉膛，一会儿看看压力表，一会儿瞭望窗外，沉着熟练地应付一切。小刘十分默契地配合着，轰隆隆的列车瞬间冲过扳道口，沿着正轨道向前。陆天应闪过扳道工惊诧的脸，他心中暗暗说道，兄弟，我今晚要打鬼子，就不进站台了!

　　矿车没按指令开进站台，下陆站顿时混乱一片。灯光下，几个鬼子端着枪射击。曳着寒光的火点，乒乒乓乓地响着。鬼子们越是惊惶失措，陆天应心里越踏实。一一这一切乱象，恰好证明炸药车已经远离了黄石港，正与陆天应相对行驶在同一轨道上。鬼子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鬼子们呼啸的子弹，再也挡不住向前奔驰的火车头了。

　　昏沉沉的川野从醉醺醺中醒来，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朝着陆天应大声地吼道：“你的，什么的干活?”陆天应俏皮地冷笑道：“我的，卖力气的干活!”火车头的天地本来就很狭小，川野的“三八大盖”施展不了，正当他气极败坏时，不提防小刘一锹劈打过来。川野“啊”的一声惊叫就滚到了车下。他不由得向小刘竖起了大拇指一一干得好!

　　庞然大物的火车头，拖着几车皮矿石，风驰电掣地闯过了下陆火车站，离黄荆山白塔崖下的路段越来越近了。平日眼看着这些浸透了矿工们血泪和汗水的铁矿石，一车一车地运到黄石港，再运到日本炼成钢铁、制成枪炮屠杀中国人，心里又痛又恨。今天，却成了他最上手的强大武器。陆天应知道，只要速度够快，这千百万吨的武器，足够把整车炸药送上天空，夯进地底。这里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铁道下坡，是这条线路最徒的“咽喉”。陆天应把火车头撞击的地点预设在这里，就会达到最满意的效果。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忽然听见了小刘的惊叫：“师傅，鬼子追上来了!”陆天应转头后望，月光下，几辆摩托车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在远远的后面闪动。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饥笑，吼道，就你那几辆破三轮，还跑得过我这十多个轮子的火车?小刘，加把劲!

　　一个庞然大物在前面飞快奔驰，一群小蝗虫在后面紧追不舍，不时还有呼啸的子弹飞过，这画面真是太刺激了。早已大汗淋漓的小刘，却增添了千钧力气，火焰在通红的炉膛里燃烧。

　　月光下的旷野，显得那样的安祥和肃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成熟了的稻菽的香味，列车已进入了半是湖光、半是山影的磁湖南岸。金黄的稻浪在月光下起伏，这些本该带来丰收喜悦的庄稼，如今，却变成了日寇掠夺的粮仓。想到这里，陆天应握着手把的手暴起了青筋。两个中国人的心弦绷得紧紧的，他们强压着胜利前的激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他们已经看清了迎面狂奔的火车头，二千米，一千米……。陆天应拉大汽门，甩开手把，小刘投下了最后的一锹煤。矿车在坡道上疯狂加速，汽雾喷张，车轮砸得钢轨火星飞溅，陆天应大喊一声：“跳!”

　　跳下火车后，两个人迅速奔向白塔崖边，欣喜地盯着那两个即将碰头的钢铁巨兽。铁山的矿车正处在下坡路段，顺着地势飞快下滑。黄石港的炸药车正在赫嗤赫嗤地爬坡。近了近了，失控的火车头，携着狂风，恶狠狠地扑向迎面的运炸药火车头。“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巨响，两个火车头碰撞在一起了。“轰隆隆、轰隆隆”，炽热的火球腾空而起，整个车箱炸药被引爆了，一块块车皮，一片片枕木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两道钢轨被扭成了烂麻花。大地在颤动，夜空被染成了桔红色。在炽热的火光中，下陆追来的日本宪兵队，惊恐万丈。他们垂头丧气地看着那爆炸的火光，听着那连续的爆炸声，一个个急得团团乱转。宪兵队长像一只暴躁的狂犬，正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中国人的，太厉害了!”

　　尾声：白塔崖下爆炸的熊熊火焰和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是葬送寒冬的春雷，敲响了日寇的丧钟，让在日寇铁蹄下的中国人看到了抗日斗争胜利的曙光，启发了中国人打击日本鬼子的多种方式;大大推迟了日寇掠夺铁山铁矿石的速度。由于汉奸的出卖，火车司机陆天应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倒在了日寇的屠刀下。十七年以后，他的儿子成为武钢大冶铁矿的一名工人，一一这绝对不是简单的职业传承，而是一个民族钢铁脊梁的延续!

　　作者简介：盛海源，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铁城书剑录》(中国文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