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红枪白马
来源：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 文/何君华   2025-07-18 10:19:50

【小说】

　　你躺在哈尔滨市立医院脏兮兮的病床上，右腿伤口裸露着森森的骨头，鞭痕在皮肤上交错隆起，辣椒水烧灼过的喉咙咽口唾沫都像是在吞刀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骨肉撕裂般的疼痛。

　　看守你的警卫董宪勋，一个面孔严峻的年轻人，又一次例行公事地进来巡视。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病房，停留在你缠满渗血绷带的手腕上。那眼神深处不经意间掠过的东西，像深冬的松花江冰层下微不可察的水流。护士韩勇义端着药盘进来，她的手抖得厉害，药水在药盘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董班长，”韩勇义喉咙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你看她的手，指甲盖全没了……”

　　“闭嘴!”董宪勋低声喝道，“这是要犯!韩护士，你只管上药，不该管的别管!”他的呵斥声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砸在寂静里，自己却也飞快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多看你那双惨烈的手，仿佛在抵御某种汹涌而来的冲击。

　　于是，病房里只剩下了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你压抑的喘息。你艰难地扭过头，感觉到一丝温热落在你枯槁的手背上。是韩勇义。她低着头，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砸下来，落在你伤痕累累的皮肤上。

　　你知道，有些种子萌动。

　　死寂的病房里，当剧痛稍稍退潮，你便用那破碎不堪的声音，沙哑地讲。讲关外莽莽的林海雪原里，抗联战士如何啃着硬邦邦的窝头与日寇周旋;讲乡亲们省下最后一口粮，冒险送到密营;讲总有一天，红旗会插遍白山黑水，再不会有冻饿的孩子，再不会有被铁蹄踏碎的村庄……

　　董宪勋背对着你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你讲述那些风雪中的篝火和牺牲时，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你知道，这些话他听进了心里。

　　韩勇义替你擦拭伤口的手越来越轻，她总是沉默地听着，然而你知道，她眼底那层被恐惧冻结的冰壳，在你描绘春天漫山遍野的达子香时，已经悄然融化了。

　　终于，在一个疾风骤雨的深夜——董宪勋当值，走廊空寂无人。你示意韩勇义关上房门。“韩护士，”你声音虚弱而坚定，“董班长的心还没被那群畜生冻透，你帮我递句话……”韩勇义浑身一震，对上你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当韩勇义找到在走廊尽头抽烟的董宪勋，低声传达你的话时，他半晌没动，只有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终于，他狠狠地碾熄了烟头，“叫她放心养伤，我来想办法。”黑暗里，这五个字竟是如此掷地有声。

　　1936年6月28日的夜，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董宪勋穿着便服，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里。他悄悄打开病房门锁，韩勇义早已在里面焦急等候。你强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董宪勋在你面前蹲下，宽阔的背脊像一座沉默的山梁。你伏上去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沉，倒吸一口冷气——你的体重比他想象的还要更轻!

　　“走!”董宪勋低吼一声，双腿用力，稳稳将你负起。韩勇义紧紧跟在一旁，手死死托着你那双无力垂下的伤腿。每一步挪动，骨头断茬都摩擦着皮肉，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你死死咬住下唇。长长的、布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走廊，此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你们坚定地向前走着，仿佛走过了一生所有的道路。

　　穿过医院后门，一辆雇来的破旧小汽车静静停在巷口浓稠的阴影里。董宪勋小心翼翼地将你塞进后座，你蜷缩着，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车轮低沉地碾过哈尔滨沉睡的街道，驶入城外无边的黑暗。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你们终于抵达了董宪勋乡下叔叔那间低矮的土坯房。老人沉默而惊恐地将你们藏进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息的狭窄灶房。叔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他端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时，干枯的双手仍在微微发颤。

　　“天亮了咱们就能进山……”董宪勋的声音透着疲惫，也燃着希望。你靠在土墙上，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那两张年轻的面孔，董宪勋紧绷的脸庞和韩勇义含泪的眼角，在你眼前模糊而又清晰，你笑了。

　　然而，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珠河县城小北门外，你被粗暴地推下大车，周身早已被烙铁与电刑摧残得辨不出原形，焦黑的皮肉下，你那双黝黑的眼睛仍燃烧着冷冽的光。

　　“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吗?”日军军官的声音如同刮擦生铁。

　　你怒视着，把手中刚写的纸卷递过去——

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你的母亲赵一曼 于车中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

　　你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一股血沫顿时涌出：“把这些话传给我家乡的儿子!”日军军官看过字条，向军警们猛一挥手。

　　枪声撕裂沉闷的清晨，大地猛地震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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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何君华，1988年1月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内蒙古通辽，通辽市作协副主席。2008年开始业余写作，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选刊选集，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中国香港)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河的第三条岸》等十余部。部分作品被译介为繁体中文、英文、日文、蒙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