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民国二十年,十月,黑河。
朔风呼啸,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北疆的酷寒,仿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冻僵一般。我无心赏景,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电报,手指几乎要嵌进纸张,不顾风雪带来的刺痛,一路奔向小楼——马占山的住处。
“马旅长!北平急电——!”
顾不得什么礼数,也等不及他喊我进来,我一把推开小楼里办公室的木门,挟着寒风闯入。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落寞的背影,凝望着窗外无边的雪幕,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转过身,神情有些严肃,眼中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皱着眉头问道:“张副官?何事如此惊慌,基本规矩都忘了?”声音不高,却充斥着威严。
我自知有些唐突,连忙立正:“旅座恕罪!事出紧急!”不敢怠慢手中那张电文,赶紧双手呈上。
马占山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而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上面的字句,那张纸好似在他宽大的手里被捏碎一般。
“这几日收拾一下,准备去龙江[1]!”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龙江?那不是省城么?”我心中惊疑不定。
他瞥见我有些疑惑,便把电报拍在我的手里,白纸黑字寥寥数行字,赫然是:“任命马占山代理黑龙江省政府主席兼军事总指挥。”我有些讶异,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保持了一个军人应有的处变不惊。这并非是荣升,而是千斤重担,更是火山口!
“最近小鬼子按耐不住了.....”他踱步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了嫩江一带,目光尖锐,“张海鹏[2]那厮,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报告旅座!情报确凿!日寇秘密提供给张海鹏两万余支‘大盖枪[3]’,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如实汇报,每一个字都带着愤懑。
“就知道这孬种不是什么好东西!”马占山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把这卖国贼扒了皮游街示众。
“传令!”他猛一回头,声如洪钟,“命李青山团随我西上,还有窦联芳、赵仲仁,让他们火速回省待命!”
“是!”
几日后,我跟随马占山乘大兴轮西上,辗转哈尔滨,乘火车到了龙江。
十月二十日,就职仪式简单而凝重,马占山将军与谢珂[4]参谋长会了面,两人紧紧握手,随机面对满怀期待的民众们,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抗日宣言。他的声音算不得洪亮,但每一个字都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我是一省长官,守土有责,绝不能将黑龙江寸土尺地,让与敌人,我的力量不够,他来欺负我,我已决定与日拼命,保护我领土,保护我人民,如果我打错了,给国家惹出乱子来,请你们把我的头割下,送到中央去领罪。”而他还当众悬赏购买张海鹏首级,民众们彻底沸腾了,这一举动点燃了压抑在民众们心中已久的怒火与血性,将士们胸膛起伏,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然而,在这短暂的高昂过后,是令人窒息的紧迫——日寇的刺刀已经逼近喉舌!
一周后,日军以“修复江桥”为借口,要进占四洮[5]。
“这就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马占山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谈判桌上,日军少佐林义秀[6]趾高气昂,毫不掩饰侵略意图。将军据理力争,寸土不让,回绝了所有无理要求。可马占山知道,林义秀那悻悻离去的阴鸷的眼神,正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小鬼子不会就此放弃,张副官!给我盯紧日寇动向,全军戒备!”将军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这桥,就是我们的命门!”
“是!”我肃然领命。从他锐利的眼神里,我似乎明白了:这桥将会是打响中国抗日第一枪的地方!这里,将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
十一月四日,凌晨,枪炮声撕毁了嫩江平原的宁静。日军的进攻,凶狠而又蛮横。飞机像一群群的铁乌鸦一般,在低空盘旋、俯冲,紧接着就是一顿疯狂地扫射,嘶吼声与子弹声交织,充斥整个战场。日军在钢铁猛兽的掩护下,嚎叫着从江桥对岸涌来。
将士们据守在战壕中,用步枪、机枪顽强地回击着侵略者。夜晚,敌人的探照灯升入天空,惨白的光扫过阵地,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枪炮,大地仿佛在“轰隆”声中痛苦呻吟。
“报!指挥长!”我浑身泥土,冲进临时的指挥所,声音嘶哑,“大兴车站...被鬼子炸了!”
“什么?!”马占山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身体顿然僵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深知他此刻的愤怒与痛心,更清楚在开战那份少帅发来的“不抵抗”的电报,像冰冷的枷锁桎梏于我们的咽喉。然而,日军的残暴行径,让他早已忍无可忍。
“给我打!”三个字掷地有声,从他牙关中迸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可...旅座,少帅[7]的命令...”我并不畏战,只是职责告诉我,我不得不提醒将军。
“命令?!人家都打到你家门口,炸毁我们的车站,杀害我们的同胞,你还要坐视不管吗?!你,你叫我怎么和那些牺牲的兄弟们交代!我们打回去,天经地义!传令!全体将士,准备还击!让他们看看中国人的血性和骨气!”
“是!”热血瞬间涌上心头,我敬礼转身,冲出指挥所,把这道石破天惊的命令吼向每一个战壕:“旅座有令!给我狠狠地打回去!”
正是这道命令,如同火线一般引爆了将士们压抑已久的火山,即使在装备悬殊的窘境下,依托对于地形的熟悉和保家卫国的决心,我们把日寇打的溃不成军,他们狼狈地逃走,如抱头鼠窜。
我昼夜守在电台旁,一封封战报飞向北平,而来自全国各地的贺电也如雪片飞回。那滚烫的文字,极大地鼓舞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也让我们知道,在这座孤城之外,四万万同胞和我们紧紧相连,我们并非孤军作战!
胜利的喜悦转瞬即逝。自四日血战以来,日军的炮火从未停歇。我们望眼欲穿的援军杳无音讯,阵地也已经破败不堪,将士们疲惫到了极点,伤亡惨重。马占山凝望着身边一张张年轻却沾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又眺望远方日军如同铁皮怪物一样的坦克,他的眼中充满了深沉与近乎绝望的痛苦。他无奈对着所有将士,咬下牙,硬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了撤退的命令:“传令....撤往三间房[8]!”这几个字好像让他竭尽了全力,带着无限的不甘与沉痛。可是,他比谁都清楚,苦守阵地的后果只是无意义的送死。
三间房,距离龙江仅仅35公里,是龙江的最后屏障。身后就是省城,丢了三间房,龙江就彻底失守了。
我们的军队撤退至此,空气中弥漫着悲愤。马占山将军迅速重整部队,带领将士们建好了临时指挥所。
他强忍悲痛,亲自给前线英勇作战的徐宝珍[9]团长等人嘉奖鼓励,嘶吼着鼓舞士气:“弟兄们!我们的身后,就是父老乡亲们!我们没有退路了!咱们要跟小鬼子拼到底!”他带着部队根据村庄和地形部署了三道防线,将士们虽眼神疲惫,可一想到身后的龙江百姓,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熊熊怒火。
七日早晨,阳光照进战壕里,一张张泥泞而坚毅的脸在阳光下逐渐清晰,残破不堪的军装也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这片刻的宁静,使人心头一紧,好像在等待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轰——隆——隆——”
“指挥长!是敌机!敌机飞来了!”哨兵凄厉的呼声划破长空。
“隐蔽——!”马占山的吼声迅速响起。
话音未落,日军的数十架轰炸机俯冲而来,子弹如泼水扫射下来,泥土四溅,碎石乱飞。作为副官,我本能冲到马占山的旁边,用身体挡住他的侧方。
“保持冷静!听我指挥!”他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即使在枪林弹雨的战壕里也异常清晰,“全体都有!仰卧!举枪!扫射飞机!”
全军将士齐刷刷仰卧在地,奋力举起手中的枪,向那群铁皮乌鸦喷出愤怒的火焰。
“中了!打中了!”不知是哪个战壕里的士兵发出狂喜的呐喊,只见那飞机以一种异常的飞行姿势,机尾冒出滚滚黑烟,仿佛失控一般冲向了远处,而其他飞机见到,纷纷慌忙拉高,再不敢轻易俯冲。
“哈哈哈!鬼子们怕了!弟兄们!跟我冲!”马占山有力的声音响彻云霄,他振臂高呼,豪情万丈。
日军部队在刚刚飞机的掩护下凶猛涌来,可没了飞机的火力掩护,他们的气势便弱了三分。我们趁势举枪冲锋,用血肉之躯和简陋的武器再次将他们打退。在这残垣断壁的阵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入夜,我们收到了日军的通牒,要马占山立刻下野,并撤出军队。将军看罢,随手揉成纸团,掷于脚下。他笑日寇,笑他们的天真,以为一张文书就能吓倒中国人。他断然拒绝,连夜召开了会议,面对日军的调兵遣将,他在地图上不断划出新的防线,并分别安排将士驻守,部署的滴水不漏。
十二日至十四日,我们不断向北平、向少帅告求增援,电台的按钮几乎要被我按碎,可换来的只有听筒里没有尽头的沉默。眼看着日军增援越来越多,我们的防线难以抵御,再加上愈来愈多大规模的进攻袭来,在付出了巨大牺牲后,乌诺头[10],还是失手了。
日军还想乘胜追击,向汤池[11]进攻,而马占山早已料到,他在此部下了一个精妙的“口袋”,“请君入瓮”。我们埋伏在左、右两个方向的部队只听见马占山铿锵有力的“杀”字,就如猛虎下山般突然杀出,杀得鬼子们措手不及,甚至成功缴获两门大炮。日军恼羞成怒,再次发出通牒,自然是再次被马占山将军撕碎。
但是,孤军奋战,没有后援,没有补给,再钢铁般的意志,也难以抵挡敌人洪水猛兽的攻击。十七日,得到补给的日军展开了疯狂的攻势,飞机倾泻着炸弹,大炮将阵地炸的支离破碎,将士们究竟鏖战了多少日?没人记得清。他们的眼球个个充满血丝,嘴唇龟裂流血,手臂也因长时间的射击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却还是顽强反抗,没有一个人退缩,坚守战壕,抱着必死的决心,用肉身挡住侵略者的脚步,直到数不清的坦克与日军冲向我们......
枪声渐渐变得稀疏,慢慢被坦克的碾压声取代。硝烟遮掩了残阳,也遮掩了希望。
我扶着几乎站不稳的马占山将军,走向尸横遍野的阵地。他拄着指挥刀,望向嫩江桥的方向,沉默不语。寒风掠过,卷起他破碎的军大衣,呼呼作响。他那张被硝烟熏黑、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愧疚、不甘,和近乎凝固的绝望。
“江桥...还是失守了...”
凛冽的寒风卷走了他的无奈叹息,带来的只有战场上尸体散发的血腥味和炮火留下的火药味。那屹立在风雪中的背影,成了我对马占山将军,最刻骨铭心的回忆。我们败了,败给了悬殊的武器,败给了断绝的援路,但我们用最后的冲天怒火,宣告全中国、全世界:中国人,绝不屈服!这第一枪,会如同一个火种,点燃整个华夏大地,照亮十四年漫长的抗战之路。那不屈的脊梁,便是在中华民族陷入至暗时刻时,屹立在风雪中的、最锋利的一柄雪刃。
注释:
[1] 龙江:文中“龙江”、“省城”均指齐齐哈尔市,当时黑龙江省省会为齐齐哈尔。
[2] 张海鹏:张海鹏,原洮辽镇守使,后投靠日本。洮辽,即现在洮南、通辽一带,当时属吉林省。
[3] 大盖枪:中国军民对日本“三八式步枪”的俗称。
[4] 谢珂:时任黑龙江省军事副总指挥兼参谋长。
[5] 四洮:四平至洮南。
[6] 林义秀:时任日本驻齐齐哈尔特务机关长。
[7] 少帅:指张学良。
[8] 三间房:三间房是洮南至昂昂溪铁路线上的一个车站,北距齐齐哈尔70里,南距嫩江桥60里,是中国军队保卫黑龙江省省会的重要防御阵地
[9] 徐宝珍:时任龙江卫队团团长。
[10] 乌诺头:地名,为马占山部署的防线之一。
[11] 汤池:地名,为马占山部署的防线之一。
【创作参考与声明】
本文系历史小说创作,采用张鹤川(为历史真实马占山副官,是否参加江桥抗战难以查证)的第一人称视角,以虚构的“马占山将军副官”为叙述者,旨在艺术化再现马占山将军江桥抗战之英勇事迹。创作过程中,笔者重点参考了《回忆马占山》(作者: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等史料文献,力求在关键史实与人物精神上贴近历史。除本文中,马占山的就职宣讲:“我是一省长官...送到中央去领罪。”为史实外,文中具体细节描写、对话及心理活动均重点参考《抗战史上的光辉一页》(作者:谢珂)一文进行合理文学虚构。特此说明并向相关史料作者及研究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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