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烽火中的吴晗与胡适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这是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校歌中的一段歌词。这一阕《满江红》,曾在西南边陲的校园中响彻云霄。
彼时彼刻,万里山河在日寇的铁蹄下滴血,讲台书桌在侵略者的炮火中摇晃。中国的知识分子,这群以思想与文化安身立命者,被推至悬崖绝壁之上。故园沦陷、山河破碎,象牙塔里不再是学术的净土,他们都面临着血与火的抉择——是隔岸观火,守护所谓的纯粹学问?还是纵身跃入洪流,让笔锋化作投枪?
有人选择了前者。身影投向大洋彼岸的讲坛,声音在异国礼堂回荡。那是保存“读书种子”的执着身影。
有人选择了后者。文弱身躯直面滚滚硝烟,嘶哑的喉咙在焦土上呐喊。那是点燃中华民族抗战怒焰的孤勇斗士。
吴晗与胡适,一对师生,一段情谊。
“矮三尺”。才女袁震的一声轻叹。
山河破碎的“三尺”深痛。
个人抉择的“三尺”重压。
师生情谊的“三尺”羁绊。
在至暗时刻,中国的爱国知识分子们用思想,用精神,乃至用生命诠释了何为“人杰”,何为中华文化的“弦歌不绝”。
一
一九三一年仲夏,22岁的吴晗揣着一封举荐信,踏进了清华园。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落款是胡适两个字。纸张虽薄,书信虽短,但吴晗觉得比金子还重。此时的吴晗,刚被清华大学历史系录取,这机会来之不易。此前他曾报考北京大学,文史成绩优异,数学却考了零分,遗憾落榜。幸而清华看重他的文史天赋,破格录取。
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胡适先生,学问渊博,声名远播。当时初至北平,经济拮据的吴晗,怀着求知的渴望,曾写信向他请教治学之道并言及生活困顿。胡适赏识他的才学,更为其窘况所触动。他并未逾越规则为吴晗谋取考取北大的机会,而是郑重致信清华大学代理校长翁文灏与教务长张子高,信中力陈吴晗的史学潜力,恳切建议在清华图书馆为其安排工读职位,使其得以半工半读,维持生计。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吴晗感念至深。
步入清华学府,吴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领口磨得起了毛,布鞋蒙着厚厚一层从义乌到北平的风尘。举目望去,学府巍峨,老槐浓荫下走过的学生个个神采飞扬。他用力挺了挺肩背,后背却不禁渗出了一层薄汗,只觉得自己的穷酸气像影子一样拖在身后,挥也挥不去。
“吴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然回头,看清了那张多次在报纸照片中出现的清癯面庞。一副圆边黑框眼镜后,目光沉静,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正是胡适先生,为了落实吴晗的工读事宜,专程而来。
胡适伸出手,自然地在吴晗的肩头轻拍两下。
“好,能来就好,清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胡适的声音平稳笃定,“我已与翁、张二位先生谈过,图书馆的工读位置会尽快为你安排。记住,在这里,当以学问为要。其他种种,不必多虑。”
这一拍,一句叮嘱,让吴晗紧绷的肩背微微一松,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千万句感激的话语竟哽在嘴边。家乡孤灯下的苦读,北上路途的艰辛,都融化在这位师长平实而有力的关怀中。
“胡适先生待我至诚,此情永铭于心!”他在心底默念。
清华岁月成为吴晗学识的沃土,图书馆内经年木香与油墨气息,让吴晗甘之如饴。胡适在学术研究上的治学方略,或是在公众演讲中的旁征博引,都是吴晗心头一座明亮的灯塔。他埋首故纸堆,钻研艰深典籍,常至双眼充血,只为求得先生的一句“尚可”。胡适批改的文稿、圈点的史料,皆被他如珍宝般妥善收藏研读。胡适对吴晗也是寄予厚望:“研究历史,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是我认可的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真正学者。”
胡适先生“光耀所及”,让吴晗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坦途”。那时的吴晗,甘愿追随胡适这轮皓月清辉,只愿穷尽毕生于书卷,不问纷繁世事。
二
一九三四年北平的初春,寒风料峭。养蜂夹道胡同某所医院僻静的一角。一位面容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女子——袁震,被固定在一张的高高的石膏床榻上。严重的骨结核病摧毁了她的健康,几近瘫痪的病体使她只能在这张特制的床上活动、阅读、写作。沉重的书籍摊开在她身前,支撑于小几之上。吴晗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床边。袁震是吴晗的同校同系学姐,比吴晗大三岁,素有“清华才女”之称。两个年轻人又一次展开了有关于明史考据的讨论。袁震话语简洁,声音虽低却透着力道,总能精准点出吴晗思虑疏漏之处。病痛削瘦了她的身体,唯有那双眼睛,因困厄而更显锐利清醒,如古井的寒水,倒映着思想深处不灭的光芒。
吴晗常常借讨教之名绕道前来探望袁震。他小心地替她调整支撑书籍的木架,或是梳理她散乱的额发。一次,用玻璃吸管给袁震喂水时,吴晗低声道:“前日翻阅《实录》,对胡先生旧日指点之处又有新悟。” 袁震微微阖着眼,片刻后缓缓睁开,目光落在吴晗身上,声音轻得像叹息:“胡先生固然是名师,你作为他的高徒,根基也是好的,”她停顿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悲悯,“可惜……在那位胡先生的光芒里,你却总是矮着三尺。”
“矮三尺?”吴晗愕然,几乎是本能地挺直腰板,“震之(袁震本名),我个子分明比他高。”
袁震的视线滑过他下意识微塌的双肩,没有解释,只是虚弱地勾起唇角,摇了摇头。吴晗脸上陡然发热,心底被那“矮三尺”三个字生生硌了一下,头不由低了下来,沉甸甸地堵得难受。蓦地抬头,看到袁震尽管病骨支离,仍在文稿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出见解独到的批注笔记时,吴晗忽然又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在胡适先生面前矮三尺算得什么!在你面前,我就矮了一丈了。”语气率直,带着几分自嘲的敬意。袁震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轻咳一声,眼里的光芒柔润了几分。
这并非吴晗的戏言,而是他真切折服于袁震的才智与坚韧,将满心的敬重与爱怜揉成了最朴实的告白。
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枪声如惊雷撕裂了平津长空。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开始了。日寇所到之处,到处是惊恐奔逃的人流涌动,哭喊声、嘶吼声与混乱的枪炮声交织。报童沙哑的嗓音响彻街巷:“号外!号外!日军强攻卢沟桥!”“北平告急!”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焦糊与浓烈的血腥。
胡适先生立于讲坛,仪态依旧从容,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值此民族存亡之秋,吾辈学子、教师,当恪守读书救国本分,保存学术独立之精神,潜心学问,守护华夏文明命脉,以待来日光复神州……”
其实,早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胡适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推行“读书救国”论,规劝他的学生们不要离开课堂,不要投身抗日救国运动,要“镇静!再镇静!忍耐!再忍耐!”
“读书救国”,这曾是胡适一直告诫吴晗要遵循的不容置疑的信条,如今却如同骨鲠在喉一般难受。此时的吴晗,已于三年前在清华毕业,并留校任教,他望着窗外那早已不再宁静的校园,一辆载满了爱国师生的卡车呼啸驶过,尘土弥漫。一个攀在车尾的学生探出身子,奋力嘶喊:“抗日救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那声音如同雷霆万钧,直冲吴晗的肺腑。
吴晗一双眼死死盯着远去的烟尘,胸膛剧震。他紧攥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袁震那虚弱却敲击灵魂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矮三尺……”
不能再矮下去了!
他猛一转身,狠狠撞开门冲入走廊!那里已聚满激愤的学子。一个学生跳上临时搬来的长凳,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同学们,起来!行动起来!支援前线!唤醒民众!”人群如沸。“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抗日!”口号声浪排山倒海。吴晗的心瞬间被点燃,火焰直烧到喉咙。他奋力拨开人群向前挤去,嘶哑着也要吼出心底的呐喊!
不久,传来胡适将远赴重洋就任驻美大使的消息。临走前,胡适给自己曾经的这位爱徒留下了“好自为之”四个字。吴晗清晰感到,那连接远方皓月的清冷光辉,已在漫天烽烟与万里重洋中渐行渐远。
四
一九三八年四月,抗战烽火一路南延,颠沛流离数千里。西南联大终于草创于昆明。不时响起的凄厉的空袭警报取代了校园的钟声,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常见也是最致命的声音。吴晗将袁震也接到了昆明,袁震的状况愈发令人揪心。她终日僵卧于特制的石膏床榻上,静静看着吴晗就着油灯摇曳的光晕,伏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他变了。昔日提及胡适先生时眼中那份纯粹的孺慕之光,已被一种复杂纠葛的情绪所取代。讲台上,他慷慨激昂,痛斥日寇的兽行,揭露投降派的软骨谄媚。课余,他用笔墨不断在进步的报刊上掷出匕首般的杂文,文风之犀利,立场之鲜明,令同道振奋,亦刺痛奸佞。渐渐地,“猛虎”之誉在联大校园悄然流传开来。 “字字溅血,真有下山猛虎的威势!”, “读其文,如虎啸山林,直令魑魅丧胆!”爱国的仁人志士以此评誉这位国难中爆发出惊人勇气的书生斗士。
这日课堂上,不知哪一点触及了神经,吴晗拍着课桌桌,怒斥投降派为“吮吸民髓的蛀虫!卖国的蛆豸!”回到住处,额角青筋犹自跳动,胸中那股怒气尚未平息,对着袁震切齿道:“这些人!只知苟且!只顾私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袁震静静地躺着,声音微弱但清晰:“你总算是看穿了胡先生那悬于天边的‘读书救国’。”
吴晗因激愤而涨红的面庞靠近袁震,眼底似火在燃烧:“胡先生?远在那千万里外地大洋彼岸!他眼中所见地是什么?是美国的高楼大厦,是洁净明亮的演讲厅!他何曾亲历尸横遍野?他何曾懂得家毁人亡?”积压多年的疑虑、矛盾、痛苦如熔岩喷涌:“他要我清高自持!固守那张书桌!可这张书桌与前线血肉横飞的战场不过咫尺之遥!”
袁震的一双眸子深深地看着吴晗,说道: “胡先生身处美利坚使馆高厦,谋划的是为百年后栽植参天栋梁,这也无错,可当下眼前,我中国民族无数生灵涂炭,神州大地山河破碎,此刻此刻,谁?能为他们投下一根救命的绳索?”这目光彻底刺破了吴晗心中对胡适形象仅存的温情面纱。袁震缓缓抬起苍白细弱的手,指向吴晗的心口:“吴晗啊,既认定了脚下这条要用血肉趟开的路,那就咬紧牙关往前走,路已不同,脚下踩的地便不一样了。”
吴晗的灵魂深处轰然埋下了一块千钧不动的磐石。
五
一九四三年七月,那个灼热的季节,吴晗迈出了更具决定意义的一步,他在中共党员袁震的见证与精神支持下,郑重签下名字,加入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后称中国民主同盟)。这一步,是吴晗政治生命转折的里程碑,思想深处一次彻底的涅槃。从此,吴晗个人与家庭的命运,融入了为彻底驱散黑暗,建立光明民主的新中国而奋斗的伟大信仰。
胡适当年那句沉甸甸的“好自为之”,隔着时间与浩渺的太平洋,无言地对峙着眼前这纸饱含抗争与决绝的盟约。
吴晗心中雪亮,他知道,胡适先生所期许的那条通向宁静“学术独立”书桌的坦途,已被自己亲手合上了大门,再也无法与彼岸那位曾引领他叩开知识殿堂的师长接续。那艘承载着保存学脉愿景的孤舟,早已漂离海平面,消失在茫茫远洋之中。
他与胡适之间,那段曾温暖如春晖的师生情谊,业已因民族生死存亡的坚定信仰而彻底分道扬镳。
“好了,”袁震轻轻地说,“这回真真切切是自个儿站直了,任什么也压不矮你了”。
转眼又到深秋,昆明的寒意已浓。经历了一场空袭的街区,残烟袅袅,瓦砾遍野。吴晗踏着废墟,走向一处临时搭建的棚户学堂。一个脸庞稚气未脱、眼神却被炮火打磨出刚毅的青年学生快步追了上来。
“吴教授!请留步!”学生的声音带着发自心底的敬意与好奇,“我读过您当年在清华时那些沉稳厚重的史论,也记得清华课堂上您的那份儒雅,可如今看着讲台上横眉怒斥逆流的您,真感觉像换了个人,”他鼓起勇气,望着吴晗那张被岁月和硝烟刻满沟壑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把您塑造成如今我们眼中那头无所畏惧的‘猛虎’?”
吴晗的脚步顿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远方那片在轰炸后依旧浓烟滚滚的焦土废墟。在死寂的余烬中,这几分钟仿佛凝固了。终于,他缓缓投下眼眸,目光穿透年轻学生眼中执着的探寻,也仿佛穿透了弥漫的历史烟尘。他看见,那个如珍宝般手捧师长推荐信的清贫学子;他看见,石膏床上那双有着深渊般智慧的温柔眼眸;他看见,在北平游行人群中自己奋力探出脖颈呼喊的身影;他看见,昆明昏暗油灯下稿纸上如刀锋劈凿出的字字句句……无数光影交错,无数呐喊叠加,他开口了,嗓音因经年的竭声呼喊而沙哑破裂,但异常清晰:“不是我自己,”他的喉结因为激动而滚动了一下,“是时代,是历史,还有……”吴晗的余音散入秋风。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不知何时,这首由联大教授罗庸作词,张清常作曲的校歌又在远方西南联大的校园中回响了起来。残阳如血,歌声苍凉而悲壮,却在一众年轻的喉咙中喷薄而出,满是勃勃的生气与无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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