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夏七月,滇西龙陵松山,阴雨淅沥,薄雾游荡,冷风呜咽。岁月流觞,烽烟消散。这里,被炮火深耕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凝固着血色记忆、浸透着悲壮荣光,主峰子高地爆破落坑以及满山的残存地堡、战壕、弹坑、储水池里雨水猩红,步道旁那棵千疮百孔的大青树枪眼密布,山腰的松山战役纪念碑高耸入云,中国远征军将士雕塑群气势恢宏,阵亡抗日英灵公墓庄严肃穆。
八十余年前,在这个中国最无名的地方发生过一场最有名的战争,那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惨烈绞杀,也是一场扭转乾坤的铁血鏖战。
松山位于云南省龙陵县腊勐乡境内,为高黎贡山余脉,雄踞怒江西岸,东、北、西面,陡坡绝壁,山岭高峻,20余大小山峰峦簇拥海拔 2020 米的主峰,岗陵起伏,沟壑纵横,面积不足20 平方公里。松山密林深箐,杂草繁茂,气候湿热,雾气弥漫,夏季成雨季,时而阴雨迷蒙,时而大雨滂沱,山路泥泞,山洪横流。对怒江而言,西岸的松山是一座理想的桥头堡;对滇缅公路而言,松山是扼断其咽喉的手爪;对龙陵而言,松山可为前沿屏障。松山是易守难攻的雄关要地,被称为“东方的马其诺”防线。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偷袭珍珠港,横扫东南亚,战火迅速蔓延缅甸。1942年2 月,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由于英军配合不力,错失战机,虽取得局部胜利,却以被动失败告终。5月3日,日寇铁蹄踏进国门畹町。5月4日,日寇攻占龙陵,向惠通桥急进,千钧一发之际,守桥官兵奉命炸毁惠通桥。日寇被阻于怒江西岸后,退后盘踞松山,以松山为核心,以龙陵平达为右翼,以腾冲为左翼,以龙陵、芒市、遮放、畹町等地为后方,建起强大的防御体系,与中国军队隔怒江对峙。
在两年时间里,日寇第56师团步兵113联队(拉孟守备队)将松山主峰及数个山峰联成众多据点群,每个据点均以数个最坚固的母堡为核心,周围数个子堡拱卫,堡垒互为协防侧防。地堡密布,暗道相通,既能各自为政,又可相互支援,整个松山工事星罗棋布,犹如“龟背”。阵地上,日寇配备山炮、战车及其掩体,阵地内竟然还有医院、慰安所,电话通讯、供水照明(发电站 )等设施齐备,粮食弹药更是储备丰富,可坚守8个月。日寇曾狂妄叫嚣:中国军队不死 10万人,休想攻取松山。
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日寇从滇西、缅甸、印度等地强征
1670名民夫施工。完工后,残忍的日寇以打疫苗为借口,将所有参与修筑工事的民夫全部杀害,泼上汽油焚尸灭迹。战后清理战场时,在松山大垭口发现一座“千人坟”,收捡688具尸体残骸。
滇西沦陷,松山被占,付出巨大牺牲凿通的滇缅公路被掐断,失去外援的中国抗战形势更加困难,东南亚局势也岌岌可危。1943年春,为打通中印交通线,史迪威拟定了从缅北和滇西两路反攻日寇的作战方案,相继组建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军实施反攻滇西计划。中国远征军渡过怒江,拔掉松山这个“拦路虎”,重新打通滇缅公路,钳击日寇,将其逐出滇西国土,成为必须取胜的战略选择。
二
怒江从西藏进入云南后,江水自北向南流经横断山脉,奔腾于高黎贡山和怒山之间。沿江危崖耸立,礁石密布,水流湍急,有“水无不怒石,山有欲飞峰”之称。怒江天堑,怎能动摇中国远征军收复河山、洗雪前耻的决心。1944年5月11日拂晓,远征军将士开始强渡怒江。平日暴怒无常的怒江却异常温驯,江面薄雾飘散。中国军队强大的炮火从怒江东岸茂密的丛林射向了西岸日寇阵地,数十架中美飞机在日寇阵地上空轰炸扫射。日寇阵地上硝烟弥漫,岸边的防御设施瞬间灰飞烟灭。随即,中国远征军总司卫立煌一声令下,整装待发的数百艘橡皮艇,载着中国远征军迅速驶向西岸,向分布于怒江以西,北起片马、南至滚弄的日寇防线快速纵深穿插,并向腾冲、龙陵和芒市进攻。
攻克龙陵必须拿下松山据点。6月4日,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第71军新28师向松山发起第一次仰攻,日寇疯狂反扑,15分钟之内,远征军士兵尸横满坡,主攻团一营只撤回一排人,营指挥官全部牺牲。苦战半月,远征军伤亡近2000人,仅毙伤日寇500多人,攻下一个外围阵地。为了尽快拿下松山,远征军总司令部把第8军主力第882师、第103师急调松山前线。在多次的猛烈进攻中同样伤亡数千人,从松山山顶到山腰,敌堡前后,战壕道上,尸体裸露,尸臭熏天,尸水横流。每当炮火攻击和飞机轰炸时候,不少尸体的胳膊大腿炸飞上天,散落四周。后来,远征军开始使用火焰喷射器猛攻日寇堡垒,日寇的堡垒一个个被攻克。胜利的曙光慢慢出现。
松山主峰子高地是日寇松山据点的核心阵地。日寇将山顶掏空,建成左右两个深十几米的3层巨大堡垒。上层射击或观测,中层为寝室并可射击,下层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堡垒上面用粗圆木码3至5层,并覆盖钢板数层,再加土覆盖1米,四周加装内填沙石的汽油筒3层,汽油筒外再夹钢板数层,并覆盖土,堡垒十分坚固。每个堡垒的轻重火力完全覆盖四周,构成没有缺口和死角的强大严密火力网。几个阵地、山头之间,火力互为协防侧防。
8月3日,中国远征军从道人坪子仰攻松山主峰,飞机大炮集中轰击和组织敢死队冲锋爆破均不奏效。危急时刻,82师直属工兵连连长刘栋臣向师长王伯勋提出:用“坑道爆破法”攻克子高地,当天,第8军军部会议上同意实施。美军顾问斯培德上校协调,将15吨黄色炸药从加拿大运抵保山机场,通过滇缅公路送到了松山战场。
坑道的起点就在主峰下距主堡垒150米处的道人坪子。在日寇的眼皮子下,几百名工兵们轮班作业,昼夜不停,一锹一镐艰难挖掘。此时松山阴雨绵绵,工兵们常被泥土黏得人泥不分。他们先是躺着挖,然后跪着挖、蹲着挖,最后才能站起身来。挖掘的前期工作还算顺利,但越向前推进,照明、用餐等问题层出不穷。前端人员因氧气不足造成呼吸困难,士兵们咬牙死撑17天,硬是从山下开挖两条长150米、深1.8米、宽1米的爆破坑道,直达山顶两座敌堡之下,然后用一天一夜时间,顺利将120箱共3吨TNT高爆炸药填塞在鬼子的身脚下,然后由承受爆破训练的工兵营排长鲍直才细心给炸药装置信管、连结电线,小心的将电线引出坑道外。
8月20日,火红的太阳爬上怒江东岸,松山主峰明亮寂静。为把更多的日寇压缩进子高地堡垒之中,炮兵瞄准子高地一阵狂轰,步兵向子高地猛烈“佯攻”。九点十五分,军长何绍周“起爆!”命令下达,工兵营长常承隧冷静启动引爆装置,几秒钟之后,只听巨响震天,地动山摇,强大的爆炸冲击波掀起沙土黄灰直冲天空,主峰碉堡被连根拔起直送云天,随着一声闷响,歪斜地跌落山顶。同时,浓黑烟柱蹿起近两百米高,并形成巨大的蘑菇云。弥漫的硝烟之中,悲怆激越的冲锋号响起,热血复活的中国远征军官兵跃出战壕,抬着火焰喷射器冲向主峰阵地。
盘踞在主峰上的日寇,除四名奄奄一息外,其余全部炸死。松山主峰被整体削低一米多!原主峰瞬间炸出两个深约15米的漏斗状巨坑,一个直径40多米,一个直径30多米,两坑相聚10米。
松山鏖战,终于迎来决定性的胜利。
隐蔽部内外的中国远征军官兵爆发出激动人心的口号声:“打到日本帝国主义!”“打通滇缅公路!打回老家去!收复祖国的一切失地!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中国胜利万岁!……”满脸硝烟的中国军人互相紧紧拥抱,每个人脸上都淌着滚烫的热泪。
疯狂的日寇又组织两次偷袭,都被击退,23日拂晓,中国远征军牢牢占据了子高地。中国远征军乘胜追击,相继荡平松山主峰附近高地及大寨、黄家水井、黄土坡。9月3日至7日,中国远征军攻克松山日寇最后一个据点马鹿塘,日寇指挥官焚烧军旗后,和约50名士兵发起冲锋,垂死挣扎,被全部击毙。第113联队彻底消失在松山之巅。
三天后,9月10日,一篇从惠通桥畔发出的战地通讯写道:当松山完全被攻克,如潮的车辆由惠通桥奔驰过大垭口,滇缅路衔接上雷多公路,贯通了国际交通命脉,民族武力又扩展到缅北的时候,我们仰望葱笼雄峻的高黎贡山,凭吊松山被炮弹破片堆积残破的峰岚,矗立着将士们铁血铸成的华表,数千阵亡将士对于国家伟大的功勋,当与松山共垂不朽,永远受民族崇高的敬礼!
三
一寸土地,一寸血肉。松山战役,中国远征军先后动员10个团、2万多兵力,历时95天,大仗十战松山,小仗上百次,最终以巨大的牺牲攻克松山。各攻击部队伤亡7773人,与毙杀日寇1250人想比,比例为6.2:1,且战死人数超过伤亡人数。其中,第8军伤亡6074人,阵亡3145人。战后,参与掩埋阵亡将士的少尉军官黄执中率队上山挖出3个大坑,分别装1000人、800人、500人,全部填满。
一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回忆战后的松山:凡是有日本人防御阵地的地段,松树都被炮弹炸断或者连根拔起,或者被烧得光秃秃的。每一段坑道,每一个地堡都是经过搏斗才占领的。除了尸臭外,还有火药硝烟和东西被烧焦的味道。我们是沿着大哑口部队进攻的路线上去的,到处是还保持着临死时各种各样姿态的尸体和被炸飞的人头,手脚、大腿随处可见,真是触目惊心。
青山埋忠骨,英魂佑山河。滇西反攻胜利后,云南各界群众在昆明市圆通公园建立了“滇西战役第八军阵亡将士纪念碑”,碑文曰:
岛寇荼毒,痛及滇西。谁无血气,忍弃边陲。桓桓将士,不顾艰危。十荡十决,甘死如饴。瘗忠有圹,名勒丰碑。懔懔大义,昭示来兹。
距龙陵县城西南2公里处的云龙山上有座寺庙,传说有一妖龙到此作孽,被镇伏山下,故称之为“伏龙寺”。1942年后,被日寇作为军事据点,为避讳“伏龙”二字,号称龙兵团”的日寇第56师团在其作战地图上把“伏龙寺”改为“兴龙寺”,也终究不能摆脱被镇伏的命运。所谓“龙兵团”不过是地地道道的妖龙、邪龙,胆敢在龙的国度作妖作孽就是自取灭亡,命中注定龙陵是“龙兵团”的葬身之地。连日本公刊战史也记述龙陵为第56师团的“宿命之地”。日本人认为,二战中亚洲战场日军有两场“遭歼灭之战”,其一为松山战役,另一场则就是腾冲战役。
1944年9月15日,多日的阴雨终于放晴,龙陵方向激战犹酣,松山却安静下来。在离松山不远的镇安街,由中国远征军后方部队帮助开办的民众小学开课,一些因战争躲进深山的孩童们心怀忐忑的回到了临时学堂,简陋的教室传出孩子们稚嫩的郎朗书声:“第一课:人,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烽火中的滇西大地,终于传出一个民族的希望之声。
雨过天晴。导游老杨带领我们拜祭了松山战役纪念园和103师阵亡将士墓。当我们踏上松山顶之巅,眺望远方,群山苍茫,一轮红得刺眼的夕阳正向怒江上游缓缓坠落,余晖残血般洒满怒江两岸的崇山峻岭,染红松山阵地那些遗存的地堡、战壕、弹坑。
晚风送松涛,鸟鸣山更幽。老杨说,听松山一带的村民讲,松山大战结束八十年了,近年才听见山上有鸟叫。走出松山,夕阳中的腊勐小镇显得格外宁静,滇缅公路依然穿越而过,路面平整,街道整洁,屋舍俨然,炊烟袅袅,一派祥和温馨。眼前的山河无恙、岁月静好,是对永远长眠此地的中国远征军将士最好的祭奠和告慰。
走下松山,那棵枪林弹雨中幸存的大青树的声身影总在我脑海浮现,它那密密麻麻的枪弹孔,好像在警醒人们:铭记历史,吾辈自强。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是诗人穆旦写于缅甸战场的诗句。历史无言,精神不朽。回望暮色松山,那一寸寸浸透过滚烫鲜血的土地,满山青翠的松林郁郁葱葱,这也许是中国远征军将士的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山之上,国有殇。松山巍巍,青松苍苍。
本文主要参考文献
一、《1944:松山战役笔记》 余戈著 三联书店2009.8
二、《抗日战争》第三卷 王树增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三、《国殇:国民党正面战场抗战纪实》 第三卷
张洪涛 著 中国出版集团公司 华文出版社 2022年8月第3次印刷
四、《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何虎生 何桂宏编著
中国工人出版社2016年6月第2次印刷
五、《滇西抗日战争史》中国保山市委党史地方志工作委员会 编著
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年7月第一版
六、《抗中日拉孟决战揭秘──异国的鬼》(日)品野实著 伍金贵 喻芳 译
群众出版社1991·北京
作者简介
余隆海,曾任四川达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委外宣办主任。现已退休,常驻重庆渝北。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甲骨文书法艺术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四川日报》《西南文学》等报刊,出版专著《县域经济发展论》、文集《守卫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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