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最后的背影
来源：文/李俊辉   2025-07-31 16:01:51

　　雪雾横亘在东北的山野，寒风翻卷，猛烈得像是要把大地掀掉。我们一行踏着茫茫而刺脸的飞雪去踏访杨靖宇将军最后脚步驻留过的地方。四野的树林被雪掩盖着，只能显露出一抹灰褐枝干，茫茫的白色中，仿佛有黑白的魂魄于四野徘徊着、挣扎着。在这样凛冽的肃杀中行走，我想起了那位最后走向雪光与死地的人。

　　踏进靖宇县城的抗联纪念馆里，杨靖宇将军那半人多高的大幅黑白照片便赫赫挂在迎面墙壁上。照片上的将军，穿着破旧的军服，目光锐利执著射向远方，嘴角挂着一缕倔强的不甘，神情却毫无畏惧。在这肃穆的殿堂中，似乎那眼神穿越了重重岁月，仍旧扫量着今天这个既陌生又温暖的人间。

　　当将军的队伍几近全部覆灭之后，他独身奔行于这片熟悉的林海雪原之间。雪一层又一层的覆盖上原先的脚印，又生出一层一层刺骨的寒凉;饥饿，却如鬼魅一样，越缠越紧。那日他偶遇了几名进山砍柴的村民，从那些满面愁容和疲惫的汉子中间认出了两个熟悉的人。然而多年未见后所遭逢上的，却是无言的沉默。将军目光灼灼地盯视着那两人，沉默片刻才低低地开了口：“鬼子悬巨赏要我的头了。现在只有我一个，敌人团团围来……你们若肯帮我弄些吃的和棉衣，或许能熬过这个冬季……”人们低垂着眼睑，沉默如同凝固了的水，半晌才怯怯吐出几句叹息：“唉，敌人围得像铁桶一样，我们回家去也得经过盘查……只怕带不出东西来啊……”

　　将军望望众人深不见底的恐惧。忽然一摆手，说：“那你们快点儿走吧……”这话竟不是命令的口吻，倒像是饱经忧患的慈父叮嘱儿女出门避开疾风暴雨。那几个村民果然如获赦免般慌不择路，踉跄转身奔向山下的人间烟火里去了。然而，他们下山后却经不住日本兵棍棒与威吓，终将行踪吐露出来——将军最后的立足之处，连同血肉的身躯，也终被这层叠的出卖逼进了冰与血的囹圄之内。

　　我闭着眼睛，好像看见了将军最后临别的眼睛：他没有责备，也并无任何悲鸣;而只是将孤影独自留给了咆哮的雪原。生之沉重担于己身，却决意推开他人——那背影如一只烛，明知燃烧已尽，偏向着严寒的风挺身而亮。

　　将军最终在保安村西的山坳被层层圈围。他孤身立于雪丘间顽强回击，枪声轰鸣，震动了整片林海雪原。那声音，岂非是为自己的民族之躯，正在击碎冰封长夜?他持枪挺立，像一株烧焦仍不倒下的胡杨，成为最后与冰原对抗的风景线。枪弹的声响愈发稀落，日本兵喊话劝降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然而山坳中竟无一点声音回应，只有风雪呼啸如嚎——杨靖宇的身影早已经在子弹穿透的刹那间倒下，终于埋落进皑皑白雪中了。

　　当时风雪正紧，将军的遗体横亘荒野，被日本兵匆匆发现。当剖开那曾行走于白山黑水的躯体，在场的日本军医被所见怔忡到一时失语：将军的胃囊中竟无一粒粮，只有枯索的棉絮、树皮以及几根纤细的枯草茎。——原来支撑着他血拼至最后的，真就是一堆荒芜中拾取的碎屑杂物。此消息不胫而走。保安村里许多垂垂老朽也听闻了此事，他们赶来了，纷纷跪落于寒冷的雪地上，泪水如同溪流浸透了厚厚棉裤，浸到了心髓深处。

　　风雪似乎更骤，大地正瑟瑟发抖……

　　在通化城区的靖宇陵园里，苍松挺拔，如将军的脊椎骨似的挺立;翠柏的浓荫下，则静静地安息着将军的遗骨。纪念馆之外，将军雄伟的铜像高高矗立，在阳光下昂首直视天空的方向。前来的人群默然站立于像前，目光中的崇敬如点燃一般沉甸。雕像之下，一位小男孩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臂，仰头凝视着铜像：“妈妈，他的胃里真有棉絮树皮吗?”母亲缓缓垂下头，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所以他就是那束光啊，照亮别人的命，却耗光了自己的血肉……”

　　归途中，车轮滚过已近暮色笼罩的道路，我倚窗独坐，陷入沉寂。窗外的天色渐暗，车水马龙灯火初上，城市的人流正喧嚣起来。我在温暖的车厢里，恍惚又看见雪地尽头将军的身影渐行渐远。其实，将军所殉葬的，是一个时代;而那一代牺牲所守护着的，是我们能安稳活着的这个世界。

　　春风终于渐渐将厚冻吹出暖意，松花江的冰面开始碎裂融化。江面之上，人们放流木排，奔涌向前，水势奔流发出巨大轰鸣，像是在奏响着壮怀激烈的曲子。我想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该听见了罢——他的背影虽隐入寒雪，但他那脊梁，早已化作一条冰河底下的暗脉，在东北黑土的每一次回暖中，都奔流不歇。这背影如雪，年年覆盖，又年年在春日萌动时化作大河的源头;所有碑文，原来都镌刻在民族不死的骨骼深处。

　　人如飞鸿踏雪泥，而那雪原上最后的挺拔身影，被岁月掩埋之后，却在大地上更深地凿刻下了属于民族韧性的印记——人间沧桑过，雪泥之痕迹在消隐里却刻下不朽;脊梁挺立处，严寒虽深而大地上又终将复苏起生命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