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直住在上海沪北的芷江中路附近,这是一条充满市井风情、不太长的马路。每每走在这条路上,我总会想起湖南湘西的一个小城——芷江。也会像父亲生前的心情一样,激动不已。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的第80个年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历史告诉我们:芷江在我国抗战时期发生过两个大事件。一件是直接导致侵华日寇全面崩溃的“雪峰山会战”(芷江战役);另一件是侵华日寇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的“芷江乞降”。
高剑秋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宣布对日作战并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军队中需要大量战地英语口译人员。1944年末,已在重庆北碚国立复旦大学(抗战时内迁),英语系一年级就读的父亲高剑秋,积极响应国家征招,携笔从戎,毅然报名参军当译员。他通过军委会外事局的考试后,集体飞赴昆明黑林铺译员训练班,接受为期6周的军事知识强化培训。1945年初,被分发到驻扎在湖南芷江的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四方面军王耀武部,任美军联络组上校顾问“赖伯德”(Leppert)的翻译官。赖伯德对汉字有兴趣,父亲为之翻译了中文名字,并带着他,特地在当时芷江县城最有名的刻字店,同时刻了外观完全相同的“赖伯德”和“高剑秋”的篆体牛角私章两枚,各自携带身边(父亲的一枚见照片)。父亲就任翻译官不久,仅在半年多的军旅生涯中,就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雪峰山会战(芷江战役)”和刻骨铭心的“日寇芷江乞降”。
高剑秋印章
充满硝烟味,惊心动魄的雪峰山会战
雪峰山会战发生在1945年4月至6月间,是中国抗战史上正面战场的最后一个大战役,以日本侵略者的惨败而告终。由于芷江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有湘黔公路与大西南相连接,也有二战时期堪称设备最为先进的,美军在远东的第二大机场(昆明沾益机场为第一,是和滇缅公路齐名的“空中走廊”)。侵华日寇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除了对芷江早有预谋外,他还以为王耀武部的第四方面军刚刚进行了整编,同时正在接受美式装备训练,美制军械使用不熟练,各军种磨合时间短。从这些软肋下手,正是夺取芷江直取中国大后方重庆,进而企图占领全中国的大好时机。
为了钳制日寇的轻举妄动,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中国军队利用雪峰山有利的险峻地形,给侵华日寇以迎头痛击而全歼之。雪峰山会战前,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亲自到芷江督战,官兵抗日热情高涨,积极备战。父亲参与从云南紧急调防,空运新六军到湘西前线的“雄鸡行动”(Rooster Movement)计划。抓紧时间,协助翻译空运指令,装备清单和部队调动文件,运送官兵25000余名,装备1500吨,为会战打下基础。1945年4月初,雪峰山会战期间,“飞虎队”陈纳德将军也来到芷江参战指挥。中国空军第五大队与美军第14 航空队,每天出动上百架次的战机,首先对日寇占领的红岩大庙和大河等一带数番猛烈轰炸,为地面的74军和18军开路,拉开了雪峰山会战的序幕。5月初,第四方面军组织了全面的大反攻,在洞口周围的山门,青山一带,运用诱敌深入的“口袋战术”化整为零,将日寇分割包围成块状,经过连续数个昼夜的激烈战斗,日寇被中国军队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当时父亲的任务就是实时翻译空地联络情报和指令,确保前线无线电台与空中战机之间的目标指令,火力校正,后勤空投等信息无缝对接。中美轰炸机群的轮番精准轰炸,牢牢掌握了制空权,日军战机根本无法起飞。加之中美战机的实时侦察和高效后勤,将中国军队的地面优势能尽快转化为压倒性胜势。仅说一例:1945年6月18日(雪峰山会战后期),王耀武第四方面军前进指挥所,美军顾问赖伯德用英语口述空军支援坐标的“目标方格18045海拔2500米”,由于无线电噪音干扰,高剑秋只能听“180......”信息不完整。高剑秋根据译员训练班所学到的战时“三步法”原理的运用,根据司令长官王耀武桌上的1:50000的地形图,先以“180”纵线锁定江口至安江公路;再以美军习惯的“向右推一格”,补成“180/450”;并用中文向王耀武汇报:“目标江口东南2000米,无名高地,高程2500英尺”。结果,中美联合空军轰炸机群在18:05精准投弹,日军116师团后卫被拦腰切断,日军支援部队也遭到毁灭性打击,为地面部队赢得战机,为雪峰山会战的最后胜利奠定了基础。父亲在芷江对日空战中的瞬时翻译(美军战机机组人员和地面作战指挥部的指令执行与联络均须通过父亲翻译),思想必须高度集中且心理压力巨大,但父亲都很好完成了任务。美军顾问组在战后总结中特别提到:“高译员的三检系统确保每一个射击任务在90秒内执行,没有偏差(原文为英文)。司令长官王耀武回忆:“高翻译一句话就把飞机要炸哪儿,多高,说得跟地图上画出来一样”。译训班同行学弟,翻译官陈乃昌对父亲战时空地口译质量撰文评价的按语:“高公言:‘术语最怕译员自己添油加醋,一添就炸’”。陈乃昌还提到,高剑秋因熟悉美式军事术语与王耀武部的战术习惯,被美方顾问称为“一秒翻译”(One-second Translator)。这些,都是对父亲译员工作的最好褒奖,在当时的条件下,确实难能可贵。
6月末,为时两个月的雪峰山会战胜利结束。受到重创的日寇死伤2.8万余人,直接导致了中国战区的侵华日寇走到了全面崩溃的境地。
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的日寇芷江乞降
1945年7月26日《波茨坦公告》发表,在盟军奋力支持下,中国人民对侵华日寇发起了全面的大反攻。“对日寇的最后一战”,迫使日本天皇裕仁广播“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第四方面军王耀武部是芷江受降的当事地,担任译员的那些“学生翻译官”,被分配维持秩序和接待工作。父亲被抽调担任会场外围的口译,为参加受降的官员和到访的中外记者及美军服务。父亲能有幸在芷江空军基地(芷江机场)亲眼目睹,并见证了战败日寇向中国人民乞求投降,低头认罪的难忘一幕。
1945年8月21日上午的芷江天气很热,机场跑道旁烈日炎炎,暑气逼人。事先在机场空地上搭起的大凉棚里,早已挤满了中外记者和千余名中美军事人员。父亲说参与者谁也顾不上透湿的制服,只是静静地期待着这一即将载入史册的重要时刻快些到来。中午时分,芷江空军基地东北角上空终于传来了,日寇投降专机的隆隆引擎声。侵华日寇参谋副长今井武夫少将一行乘坐的降机,在中国空军P-51“野马”战斗机的包围下,按规定在机场上空盘旋三圈后降落,机翼下方悬挂两丈长的白布条(投降专用)。舱门打开,降使今井武夫立即被卸掉军刀并和他的随员约六七个人,经过验明身份后,分乘两辆插有白旗的吉普车,在机场绕行一周。在一阵接一阵的“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和“审判日本战犯!”的呼声中,狼狈不堪驶往洽降地点。父亲非常激动地多次讲到,“那个时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中国人,都是热血沸腾,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经过8年的艰苦浴血奋战,伟大的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
是日下午3点,在空军基地的平房里举行受降典礼后,随即进入了侵华日寇向中国政府接洽投降的具体议事日程。中方代表为参谋长肖毅肃中将,美方代表为中国战区美军参谋长伯德尔准将,并就日寇投降备忘录等文件和日寇投降地点等诸多事项展开落实。8月23日下午,日寇降使今井武夫一行在接受了各种指令后,飞离芷江,赴南京筹划冈村宁次代表日本政府,向中国政府正式投降的准备工作。
同年9月9日,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仪式在南京举行,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向中国政府代表何应钦递交降书,标志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最终胜利。
父亲是个沦陷区的流亡学生,亲眼目睹了侵华日寇的“三光政策”,胸怀对日寇的民族愤恨,应征入伍,考入昆明译员训练班,苦练基本功,结业后,没有多想自己仅是个应征学生的“临时工”翻译,完全融入到战地口译的实务中,用译训班学到的知识和技能奔赴抗日第一线服役。直接参与到第四方面军的“雪峰山会战”和见证并亲历了“芷江受降”而自豪。
最后感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云南省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芷江分馆)和第四方面军翻译官陈乃昌,钟安民,凌瑞麟提供的文物,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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