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江阴海空大战切断日军从水路包抄淞沪战场并阻滞直扑南京的路线 。迫使日军分兵作战，减轻了淞沪战场压力。 其军事抵抗和政治象征意义深远，为全面抗战初期的战略布局赢得了关键时间。平海舰作战报告不仅是一份军事档案，更是一部充满血性与民族气节的史诗。平海舰官兵们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中日双方悬殊实力下的悲壮抗争，是弱国海军的悲歌，也是民族觉醒的序章。
图 一：平海舰巡航警戒，全力以赴长江防务
窃（1）以职（2）舰（3）自驶澄（4）以来，懔（5）于江防责任之重大。全舰员兵无不夙夜警戒，以求巩固我水面防务，屏障我长江水道。而丁兹（6）国难严重之时期，我辈军人咸（7）具成仁（8）之决心，力图争取国家之荣誉。虽实力不容以物质取胜，但窃愿能以我精神人格克制困难，贯彻所负之任务。故驻防以来，匪独（9）极力准备长江防务工事（10），即对于敌舰之警戒及敌机之防御亦无不倾全力以赴之。持（11）日人深知我舰队必为其进攻之阻碍，故久蓄破坏之意，先后曾遣机来攻数十次，但我方应付得法，故敌方屡无所得，且迭次遭我重创。其间详情已先后呈报 钧座鉴核。乃（12）敌机因屡次进攻失利，深知取我之不易，乃（13）企图以大规模之攻击，一举毁灭我驻澄之舰队，以遂行其破坏之意志。
注 （1）窃：谦辞，指自己。（2）职：职掌。 （3）舰：平海军舰（1937年4月入列服役，至开战不足半年，犹如新兵，各项军事课目演习训练不足。）（4）澄：江阴简称。（5）懔：严肃。 （6）丁兹：遭遇。（7）咸：全。 （8）成仁：为正义事业而牺牲生命。（9）匪独：不单是。（10）防务工事：清除长江江阴下游航标并将报废旧船、晚清老船、俘获敌船、征集民船沉塞江阴航道构建防线工事。（11）持：时。（12）乃：是。（13）乃：于是。
故于九月二十二日晨八时许，集飞机三十余架，专以本舰为目标，分队由三方面向我环攻（14）。我高射炮及高射机枪当即向敌猛射。全体士兵抖擞精神，冒敌机之弹雨，死守炮位，并以最大之射速，尽力向敌攻击。但无如敌机众多，我高射枪炮虽能迭次驱退敌机，而敌机去而复来，环攻不休。如是苦战多时，终为敌机乘隙而入，其第一批攻击之敌机六架在到达我舰上空时，即先后连续向我投弹。经我机枪之猛烈射击，即仓皇掷弹遁去。其所投炸弹因此未能命中。但斯时另有第二批敌机（15）又由左舷乘隙潜下投弹，其所掷之大量重弹俱在左舷附近爆炸。其二毁我繫艇杆，并将我前部米舱贯破进水。
注 （14）日军执行日本东京标准时间，与民国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报时存在时区时差，各自认定的标准时间不同。日方计划作战预定时间与其第一线指挥员根据天气、备战、侦查情况，下达命令实际作战时间及飞机抵达作战上空的时间不同，故敌我双方作战记载时间不同。本文以我方记时为准。日方首先围歼平海旗舰，集中力量先行消灭悬挂舰队司令旗的领头指挥舰。 查日军作战纪要：第二空袭部队（加贺航母上第二航空战队）10架攻击机从事攻击，本波轰炸无效时，将降落基地补充弹药反复进行攻击；第五空袭部队（第二联合航空队）自基地起飞攻击机支援（即我方观察到的两支航空队共集飞机三十余架，专以本舰为目标的环攻）。平海舰作战报告系副舰长叶可鈺汇总舰上各战位及瞭望观察哨报告而成，并经舰长、舰队司令员审查一周后核实上报海军部。
（15）日军作战纪要：十二航空队攻击机12架，战斗机6架，对“平海”、“宁海”二舰实施两波水平轰炸，“平海”舰直接命中二枚，至近弹一枚。（即平海舰报告的另有第二批敌机）。我方其他军舰作战报告记为十时三十分（第二批）飞来15架攻击舰队，“平海”舰首、左右舷、“宁海”舰尾、“应瑞”舰中炉舱、左鱼雷炮、前桅、舱面被击中。海军部报军委会电报扼要记述我舰队战况：上午11时及下午1时敌机多架围炸我舰队，平海舰左右舷被炸；应瑞舰前桅、左鱼雷炮、左舷被炸。（ 平海舰报告的上午8时许集飞机30余架环攻平海舰，所投炸弹均未命中，平海舰无损，略之。下午作战未受损，电报亦略之。）
时第一高射炮指挥见习生孟汉霖正在亲自装弹，突遭该片击中脑部，当即立时阵亡，该炮炮兵员伤者亦有多人。其余各弹全在我船中、船尾爆发，其所炸开之弹片击毙我第二高射炮指挥高昌衢及炮兵郑礼湘，其他炮兵亦多致受伤，犹以掌尺手周兆发为弹片由右肋贯至左臂，但该炮兵仍不离职守，忍痛继续作战，直待补充兵加入后，始行倒地待救。第二生炮（16）炮首陈得贵因正担任瞭望工作，亦为击中殒命。在炸弹爆发时，我舰长高宪申正在舰尾指挥，致遭弹片创伤腰部。（17）时我舰尾卅节机关枪（18）因发射过多发生阻碍，我上士张玉成因冒险修理，为炸弹所重伤，於次日身死。中士严祖冠见状，乃在弹片飞溅之下，奋勇驰赴机枪补充，亦惨遭炸毙。此时全舰弹雨纷飞，我员兵死伤遍地。
注 （16）第二生炮：炮位与炮口径，生是centimeter（厘米）的音译。机关炮（亦称机关枪，一般的口径20mm以上为炮,小于20mm为枪。平海舰计有10挺，其中进口麦德森机枪8挺，国产卅节式机枪2挺。）（17）舰长高宪申腰伤状况，平海舰22日电报海军部，海军部呈军委会电文：“平海舰长高宪申腰部受伤多处，情势颇重。”当时舰队司令员陈季良在平海旗舰上，知舰长重伤，命副舰长叶可钰代理舰长职责指挥作战。 （18）卅：三十。汉阳兵工厂始于民国十年十月十日生产，故被称为卅节式机枪。
但防空人员仍在惨烈之战况下前仆后继死守炮位。虽敌机扫射如雨，仍不足屈我员兵奋斗之精神。益以我各炮发射之猛烈曾屡次予敌机重创，我机枪之火力犹能先后驱散迫近之敌机，予以极大之威胁。故敌机虽能予我重创，但迄未能击中我舰（19），当时苦战至正午十二时许敌机方始离去。
注 （19）未能击中我舰：指未能击中我舰要害。
但为时未及一时，又有敌机拾余架（20）由上游飞下，在高空向我投弹数十枚，皆落于我舰与宁海舰之中间，未能予我损害。斯时我舰因敌机飞翔极高，我各炮均少发射，而敌机亦慑我炮火威力，仅盘旋拾余分钟即行遁去。
注 （20）此处拾余架敌机为日军作战纪要所提及的第一波轰炸无效，降落基地补充弹药来反复进行攻击。
我舰待敌去后，立刻动员全舰一面注意警戒，一面救护伤亡。维时舱面伤亡枕藉，负伤士兵虽痛楚异常，但忠勇之心不减往昔，甚或拒绝我枪炮位指挥官之救护，坚请仍回炮指挥，对其个人之痛苦不必置意。而我未亡诸将士，无不痛愤敌人之残暴！慷慨、战友之不幸！类皆挥泪戒备，同心协力图复斯仇。虽自朝至暮粒米未入，而精神反益趋奋激，由此我将士捍国之血诚矣。嗣后各负伤人员亦经分批先后用舢板、汽艇载赴江阴福音医院请求诊治（21）。此廿二日上午战况之大略情形。
注 （21）此时负重伤高宪申舰长、重伤员兵周兆发、张玉成及各负伤人员撤离平海舰。
廿二日下午五时半（22），敌之重轰炸机九架在驱逐机掩护之下，复来向我攻击。惟因我平宁仙（23）三舰火力之猛烈，仅在左舷掷弹四枚，即转向泊在稍上之海筹舰猛施轰炸，越二小时之久，乃无功而返。斯役，我各炮所用炮弹系晨间向宁海移借之一百出（24）。盖我舰因前后发射所余之子母弹（25）无几，故不得不借用不同型之宁海八生子母弹（26），勉强应用，但以弹型不符之故，我炮于发射之际，即有一门因炮闩故障，不能开启。是时我炮火苟一终断，敌机即将乘隙而入，我枪炮军士长任庆銮即冒险将炮闩从事修理，终能复行射击。此廿二日下午之一般战况。
注 （22）综合敌我战况资料，四时半敌机来攻，在防空炮火火网中，敌机由于天气阴沉乌云密布，目视辨认不清（能见度差对敌我双方战斗均有利弊影响），先是轰炸宁海舰、应瑞舰，五时半复向平海舰攻击。 （23）平海舰、宁海舰、逸仙舰。 （24）出：此处作量词枚、颗、发。 （25）子母弹：母弹空爆后，事先装好的许多子弹会四散飞出。 （26）八生子母弹：平海舰三门高射炮借用宁海舰的直径8厘米子母弹。宁海舰入伍几年，弹药配全。平海舰入伍几个月，因军费不足，部分弹药还在向欧洲采购远洋运输途中，故不得不借用不同型的宁海弹药。
总计廿二日本舰因奋勇作战，以致阵亡者计有五员，负轻重伤者共二十余人。其周兆发及张玉成二名因伤重，于日后殒命。所发高射炮弹计二百六十五出，机枪子弹四千余发。敌方所受损失应有五架以上遭我击伤。但详情不得确知。我舰之前部为其在米舱处之轰炸裂，舰尾及第二、三炮塔为炸弹碎片及机枪贯破数十次处，后望台、高射机枪处受枪弹七出，后桅、前望台及其他各处所受弹片之击破不可胜数。我舰于敌机屡次来犯后，知敌必于次日倾力大举来犯，因着手各项应付之准备，除将各炮位死伤人额全行补足外，并将各高射炮及机关枪整修完竣，补充子弹，以应付次日大战。廿二夜终宵大雨，我忠勇士兵彻夜警戒，以防敌于我疲惫之际，乘夜进袭。斯为本舰应付次日攻击之各项情形。
图二：1937年9月22日海军部报军委会电报，扼要报告舰队当天战况
廿三日晨十一时许，有日方侦察机二架在我右舷甚远距离外窥伺侦查近半小时。其用意自系侦查我方之实力，图作尔后进攻之策略。我方员兵因此益加戒备严紧。至该日下午二时余，忽然发现敌机八十余架分批（27）先后由四週整队向我方进攻。我舰因悬司令旗，故为敌机攻击最烈，但我炮位员兵咸抱必死之决心，以大无畏之精神与无数敌机相搏斗。其战况之激烈诚足惊天地而泣鬼神，称为近世大规模海空战之创始无愧也！为应付斯种顽敌起见，我炮火之轰击极为猛烈。
注 （27）八十余架分批：八十余架次。对照日军作战纪要：第十二航空队攻击机9架、战斗机3架压制江阴炮台，轰炸机12架、第十三航空队轰炸机14架、攻击机3架，攻击平海舰、宁海舰、应瑞舰。因此八十余架分批是合计先后反复进攻架次，敌机往返基地补充弹药后轮番来轰炸。23日日军派遣第十二航空队，并派遣生力军第十三航空队攻击我员兵已有伤亡，舰体已受创的疲惫舰队。
指挥官刘馥、汪炳炎、曾光荣、张国华、郑春香等在高级长官训示之下，犹能临危不乱，始终死守炮位，镇静应战。各炮兵亦服从指挥，勇敢异常，能在最危急之时井然不紊，保持最良好之射击纪律，实可认为难能可贵。且本舰炮弹异常匮乏，而子母弹尤属不济，故以子母弹与开花弹（28）掺杂使用。待弹药将罄时，虽星弹（29）亦取出发射。加之我机枪射击准确（30），非使俯冲之敌机胆寒逸去，即予以相当之创伤。故敌机先后俯冲数十次，终未能直接命中一弹。
注 （28）开花弹：浅层杀伤力扩张弹。 （29）星弹：照明炸弹。 （30）射击准确：指射击火网符合战术要求。（舰队组成防空阵型后，各舰各炮各机枪位各自负责一定方向空域，采用编制火网的方式的作战效率高于各自为战追踪瞄准敌机。）
但我机枪亦因发射过多，不时发生障碍。我机枪指挥刘馥在极度危险之露天炮位冒险且战且修，并鼓励全舰战斗之士气，使之不忘日昨之仇。我士兵乃愈战愈忍勇发炮奇猛。上士欧阳顺亦冒险协助修理枪械。无何（31）我高射炮机一挺，为敌弹击断枪架纵轴，其他或因故障或因地位关系，不能发射。乃有敌机九架由右舷冲来，希图乘隙掷弹。该机枪指挥以赤手忍痛执赤热之无架机枪，向敌作步枪式之枪托之射击。敌机以骤遭奇袭，即仓皇逃散。虽该员手掌因此灸伤，然际此危急关头，谁复顾及一身之安危。
注 （31）无何：不久。
抑我炮兵苦斗之情形尚不止，各炮之炮管因发射过多，全形赤热，炮闩以至挷（32）手亦皆发烫，我机枪及高射炮之人员匪独须力御强敌，且须忍耐本炮射击之巨震与酷热，加之我炮故障重生，炮兵乃竭尽心力排除障碍，以求炮火之继续，其苦斗之情景实难倾书。敌机慑于我无畏之精神，顿杀其攻击之效力。
注 （32）挷：掩。
我舰虽先后未遭直接击中（33），仍因受弹过多，舰尾受伤奇重，进水甚烈，犹以八生弹舱进水湍急。我运弹药员兵任庆銮、高景铨等不计生死，涉及胸之水，冒入注之淋，尽力将所有弹药运至舱面。其坚苦卓绝之精神，诚足军人之魂，扬民族荣光也。
注 （33）直接击中：指击中要害致命处。例如直接击中八生弹舱，引发弹药舱炮弹连锁爆炸，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因我高射炮弹本属有限，经迭次激烈之射击，形将立即告罄，而敌机复愈来愈多，处此惨烈战况，不得已职乃奉谕（34）启行。当经迅速斩断锚链，由舱面官员全体协助及机舱员兵密切合作之下，立即起动机器，由航海官员分司航驶之责，以蜿航法以避敌机之轰炸，并一面镇静发射，以阻断其追袭，乃能渐渐脱离险境。
注 （34）奉谕：遵从舰队司令员陈季良的命令。
图三：中日江阴海空激战示意图（ 日本画家作）
图四：中日江阴海空血战示意图（中国画家作）
斯役也，本舰员兵苦战四小时之久。职懔于统率责任之重大，以击敌为第一目的，而以保全我员兵之生命及国家千余万之财产为其次，故上承司令之命与各高级官员，不惮种种危险，以达成以上之目的，一面布置炮火之有效射击（35），使炮位得无弹药不继，方向不明之弊，藉以发挥我击敌之火力；一方面须注意本舰之回避运动，勿使为敌创伤。乃幸赖我全体官员之尽职，方得达成上项任务。
注 （35）那时高射炮弹的引信主要是碰炸的瞬发引信或根据射高设定的定时引信，效率普遍不是很高。抗战时期我军舰的对空作战没有舰载雷达引导，远不及现在迅捷便利。
综计敌机为我击落者，计有四架。其负伤者尤多，盖敌机俯冲时每每距我极近，故我机枪輙（36）奏奇效。当时屡见冲下之敌机受我猛烈之射击，忽呈颠簸之异状，未及掷弹即行升飞远去。其中二机因飞度过低为我击中，其机体碎片零落坠于我后望台上者，计捡的拾余片之多。该机经此重创，几失飞行能力，经多次挣扎后，始能于距水极近处扶摇上升。当战斗正酣之际，我士气经此鼓舞，乃益形振奋，虽在敌机枪扫射之下，亦悍然高呼中国万岁及海军万岁不止。
注 （36） 輙：则。
当时俯视全舰各炮位堆积弹壳几数不胜数，炮身机件亦一面注油，一面发射，直待敌机远去后方停射击。维时我舰负伤已重，后部进水殊烈，职当率督员兵极力堵塞，并向全体恳切训话，召集急愿者将舰驶至后方，略事整理，以图为国致力。当时攘臂相从者达九十四人之多（37），时在敌机盘旋窥伺之下，竟能不顾艰危，甘随始终。其殉舰之决心实足以表现军人至高之人格，发扬民族无上之精神，士气之壮烈可称盛极一时。
注 （37）平海舰官兵361人，两天激战伤亡50人左右（23日伤亡人员已当日电报海军部），（续航）攘臂相从者达九十四人之多，近全舰尚能战斗人数的三分之一，余大多数或续航或弃舰皆可的随众者，少数人要弃舰，否则，就无法时在敌机盘旋窥伺之下，竟能不顾艰危，继续前行。
维时本舰一面防空，一面堵塞，其艰苦不易之工作竟因上下一致之努力，得以勉强应付。但究因后部受伤奇重，虽屡经堵塞、抽水，终难收效。因之舰身倾斜达二十余度，航行殊多危险，即过焦山水道时，以潮流湍急之故，摆动极剧，几遭倾覆。幸因群策群力，勉强驾驶，始获安度，然已不耐再航。适值钧座乘舰东下慰问将士（38），不得已恳示办法。经令前往十二圩港道停泊，静候处理。遵于廿四晨二时到达。
注 （38）钧座乘舰东下慰问将士：海军部长陈绍宽乘中山舰由南京东下慰问将士。23日平海舰伤亡人员情况当即面报陈绍宽并电报海军部（23日平海舰阵亡军需官叶宗亮、中士张朗惠、下士谢道章、列兵王允吉、黄顺忆、负伤20余人）。
兹谨将廿二、廿三两日苦战经过情形，据实呈报。伏乞鉴核。
平海军舰副长叶可鈺报告书
图五：1937年9月24日平海舰殉国
图六：民国海军总司令陈绍宽为海军抗战事迹题词
注释不妥之处，欢迎批评指正。2025年注释附图 叶延华，已退休。竖版向海军部报告原作者 1937年平海舰副舰长 叶可鈺（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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