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每当这熟悉的旋律响起,我的思绪便瞬间被拉回到八十年前。它不再仅仅是一首歌谣,而是一把钥匙,骤然开启尘封的记忆闸门,让那段浸染着硝烟与温情、恐惧与希冀的童年岁月,裹挟着战火的灼热与山风的凛冽,汹涌地奔流在眼前。那歌声,曾是我幼小心灵在黑暗长夜里捕捉到的星光,穿透时光,至今仍在我八十七载的生命长河中,激荡着最深沉的共鸣。
父亲的背影 匹夫担起山河重
我的父亲俞义庆,1903年出生于浙江省浦江县黄宅治平王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上有三个姐姐,父亲虽是幼子,但他骨子里刻着倔强。画匠出身的爷爷欲把画画与塑像的技艺传授于他,父亲却不甘囿于方寸画布。爷爷一气之下扔给父亲17个铜板,然后抛下一句:“既然不听父母的话,那你自创自活(自力更生)去!”父亲怀揣17枚铜板,随村里保长的儿子一道踏上了经商之路。刚开始,在地摊上卖一些妇女头部用的丝织发圈,并掘得了生意场上的第一桶金。赚到钱后,父亲又做起了买绸缎的生意,从金华、到义乌,与布匹丈量着他早熟的商路,也悄然铺就了另一条更险峻的征途——在频繁往返间,他与活跃于金华、义乌的地下党情报联络站人员相遇相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地下党同志的话语,如星火点燃了父亲胸中的家国烈焰。他不惜生命危险,毅然以“布商”身份为掩护,穿梭于日伪军的虎视之下,成为了一名行走在刀尖上的情报联络员。
情报,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亦是刺向敌人的匕首。父亲以过人的机敏与胆识,将一份份重要的情报,及时送到地下党人员手中,配合八大队一次次挫败了敌人的“清剿”。然而,残酷的战争终在他身上刻下了永恒的印记——在一次掩护八大队同志撤退的血战中,父亲身负重伤,永远失去了右小腿。行动虽不便,热血却未冷。他在黄宅集市中心开设了“维昌布店”,隔壁是一家染坊店,那明处的布匹与暗处的联络点,成了情报联络人传递星火、运筹帷幄的秘密堡垒。晚上,地下党人员时不时来到父亲的店里接头、开会。浦东区委委员黄祖民叔叔(他的身份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知道)的身影,也常伴着夜色潜入店中,低语声与父亲坚毅的目光,构成了我童年时期对“秘密”最初的朦胧印象。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拖着残躯,率先响应号召,将布店公私合营,购买爱国公债,将赤诚延续至和平建设的岁月。
我家的小院 烽火中温暖港湾
我的家乡黄宅镇治平王村,静卧在浦江南山的群山怀抱中,宛如世外桃源。历来,村里与附近一带的村庄,每每遇到土匪兵痞的骚扰,乡民就可以及时逃到村南边的山上。然而,1942年日寇的铁蹄踏入浦江,乡村的宁静瞬间被撕碎。浦江大地哀鸿遍野,乡邻四散奔逃。我家因地处偏僻,群山环绕,就成了亲戚六眷的“诺亚方舟”,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一张张面孔。
彼时,八大队的战士正餐风饮露于朱云尖、大坞的险峰密林。父亲闻之心如刀绞。他深知山间寒苦,更担忧战士安危。凭借与保长(其儿子与父亲是铁杆的布商伙伴)的深厚情谊,以及我家与伯父家那几间独踞高处、远离其它村民家的房屋,父亲力陈利弊,终于说服八大队将南山一带的宿营地转移至我家。自此,三间半房屋,除去灶间与茅房,其余两间连同堂屋,都成了八大队战士的“营房”。白天,他们如鹰隼隐入山林洞穴;暮色四合,便如溪流般悄然汇入我家小院。平素有十多人,有时来了二三十人,草席不足、皮垫(晒谷用的篾垫)铺地,便是他们的是安身之所。昏黄的“灯草”微光里,战士们自带手电的光划破了黑暗,也照亮了我懵懂而好奇的眼睛。
八大队战士 硝烟背后的温情
住在我家的八大队战士,绝大部分是男同志,也有为数不多的女同志,女同志有时来二个,多的时候有三、四人。最令我难忘的是那几位女同志,她们的出现,如同灰暗战地上骤然绽放的春花。她们穿着素雅却得体的旗袍(在那个年代是罕见的整洁与体面),言谈间是清脆悦耳的“国语”(普通话),她们刚来时,我和母亲像“燕听天籁”(浦江方言)似的一句话都听不懂。她们颇有礼貌,对我母亲亲昵地以“姐妹”相称。肩挎的皮包(公文包)和开会时专注记录的姿态,无声诉说着她们的不凡。于我而言,她们更是启蒙的使者。在战斗与工作间隙,“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这些带着异乡口音却无比温暖的词汇,连同最初的拼音,从她们温柔的唇齿间流淌出来,浸润了我求知的心田。这份在烽火中播下的语言种子,竟成为我日后求学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她们不仅带来知识,更带来了家的暖意。家里的水缸空了,总有男同志会默默挑满;一名叫思琪的叔叔手脚特别勤快,在我家猪栏里精心饲养了两个猪仔,长膘宰杀时,他送给了我家一大块肉和猪肝、猪肠,热气腾腾的肉香与内脏共享的欢愉,是那个战乱年代最奢侈的盛宴。最是那几位“大姐姐”,总爱把我这个五六岁的女娃揽入怀中,依偎在她们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臂弯里,听着战斗的故事,那一刻的温馨与幸福,足以驱散弥漫的战争阴云。夜晚,我们母女俩与她们挤在一张床上,我们在这头、她们在那头,共枕着她们带来的被褥,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仿佛硝烟从未存在过。
然而,温馨之下,死神从未远离。那个潘宅赶集的日子,思琪叔叔的身影随着清晨薄雾出门,归来时却只剩下同伴空空的双手和泣血的哽咽:“思琪……他牺牲了!”噩耗如冰锥刺入心房,欢笑声戛然而止,小院里弥漫着化不开的悲恸。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的冰冷与战争的残酷,那份痛楚,铭刻一生。
“聚散纵有时,再见亦有期。”那几位大姐姐们离开我家前夕,执意将一个饱含情谊的枕头赠予母亲。临行时,我死死拽着她们的衣角,不舍地哭喊着:“大姐姐,你们别走哇!”稚嫩的挽留终究未能留住她们远行的脚步。后来才知道,她们与那些大哥哥们一起随金萧支队北撤山东,融入了更广阔的解放全中国的洪流。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连同那枕头上残留的体温,成了我心中永不褪色的剪影。
午夜的惊魂 血染的生死突围
我们村庄依山而建,地势高耸,本是宿营的天然屏障。站在村口高地,离村三、四里路程的戚寸桥、马堂弄、务虚岭方向的动静一览无余。然而,这份优势也潜藏着致命的危机。
一个死寂的午夜,在村口放哨的同志凄厉的报警撕破宁静:“鬼子来偷袭了!”瞬间,我家小院如炸开的蜂巢。父亲与堂叔俞永伟一起,在黑暗中急促地引导惊醒的战士们向村前的大山撤退。枪栓声、脚步声、压抑的催促声交织一片。撤退队伍中殿后的父亲与堂叔即将遁入山林之际,鬼子的机枪火舌喷吐而至!刺耳的爆鸣声中,堂叔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轰然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泥土。父亲的膝盖也如遭重锤,剧痛钻心,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撤退的小径。前面的战士们迅疾折返,冒死将父亲抢回。为安全起见,八大队战士连夜用担架把父亲送往离浦江60多公里的金华医院。因伤势过重,医生不得不截去了父亲那条曾跋涉千山万水传递情报、又因掩护八大队战士而负伤的右小腿。从此,父亲的背影,永远印上了一根拐杖的沉重。
求学的课堂 歌声与战火交织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抗日战争的阴云下度过的。1942年日寇入侵浦江那年,我已经四岁,到了能够记忆的年龄。我是家中七个孩子中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享受着父母双倍的疼爱。六岁那年,父亲便将我送入黄宅后陈外婆家村里去求学,成为学校20多个学生中唯一的女孩子。七岁那年,父亲把我转至黄宅小祠堂读书。开学第一课,老师说要教唱《解放区的天》这首歌。话音刚落,那熟悉的旋律已情不自禁地从我的口中流淌而出。老师惊诧地询问:“歌是谁教给你的?”幼小的我,受家庭环境的熏陶,早已懂得保守秘密的道理,便低头嗫嚅:“是我爹爹教的……” 这善意的谎言背后,是黄祖民叔叔去我家时教我唱的歌,悄然种在我心田的歌谣种子。
不久,学校迁至与黄宅大祠堂一墙之隔的古城小学。有一天,课堂正酣,骤然枪声大作,炮声轰鸣,八大队正围歼盘踞于大祠堂、作恶多端的国民党顽匪洪邦基部。我们的老师厉声疾呼:“同学们,快趴下!”,校长也火急火燎地关上了学校的大门。我们瑟瑟伏地,头顶流弹尖啸。厮杀声、爆炸声震耳欲聋,直至八大队战士冲入祠堂肃清残敌后,老师才敢让我们起身。那天,一些同学的裤管已然湿透。然而,当洪邦基被击毙的捷报传来,老师和同学们的恐惧瞬间化为狂喜,我们兴奋地跳着、喊着,仿佛浦江头顶那方被硝烟熏染的天空,真的透出了“明朗”的光。
正义的终章 乌桕树下的审判
浦江沦陷后,日寇暴行罄竹难书。而洪邦基,这个挂着“国民党自卫大队副大队长”名头的顽匪,更是浦江东乡人的噩梦。他倚仗权势,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我家一位原来在“九皋殿”教书的远房表姐,调到黄宅小祠堂教书之后,因容貌姣好被洪邦基看中并强掳为妾,便是血泪控诉的一例。在黄宅一带,凡有姿色的女子,或闭门不出,或女扮男装,唯恐落入他的魔爪。“洪邦基”三个字,足以令小儿止啼。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在望。洪邦基——这个曾与八大队有过短暂“统战”关系的投机者,眼见日寇将败,凶相毕露。他悍然袭击中共浦东区办事处,残忍杀害三名征粮干部,更狂妄叫嚣:“三个月剿灭八大队!”其部磨刀霍霍,妄图血洗八大队根据地。
未等其毒牙完全张开,利剑已然出鞘。9月11日拂晓,获知情报的八大队雷霆出击,将洪邦基及其主力围困于其“巢穴”——黄宅大祠堂。激战从早晨至中午,顽匪虽负隅顽抗,终难逃覆灭命运,恶贯满盈的洪邦基被当场击毙。
消息如惊雷炸响浦阳江两岸。积愤已久的乡民,将其尸身悬于溪滩畔(浦阳江岸边)的乌桕树上。昔日畏其如虎的乡民,此刻络绎不绝,群情激愤。唾沫与控诉,如雨点般落在那具曾令人闻风丧胆的躯壳上。“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古老的箴言,在浦阳江水的呜咽中,得到了最淋漓的印证。那棵见证正义的乌桕树,也永远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铭记抗战史 为了永恒的星光
八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的战火硝烟早已散入历史长空,父亲、黄祖民叔叔、我家堂叔、思琪叔叔、教我识字的大姐姐们以及无数有名或无名的八大队战士,他们用自己最绚烂的青春,照亮了民族最黑暗的夜空,最终汇入了共和国黎明的曙光。
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耳聪目明,儿孙绕膝,沐浴盛世暖阳。然而,那段血火交织的童年记忆,从未因岁月流逝而褪色。它沉淀在我心底,化作最深沉的思念与最坚定的信念。我讲述这些抗战岁月的故事,不为沉湎苦难,只为缅怀那些以血肉之躯筑起民族脊梁的故人;只为鞭策今人,珍惜与捍卫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和平与尊严;更为激励后人,铭记历史,珍爱和平。
(俞仙莲口述 洪显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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