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晚,月色冷冽,万籁俱寂,树叶窸窣地颤抖,加上远处传来的零星犬吠,让这个长夜显得更加静谧。
古都北平以北,被日伪长期占据的延庆旧县的一个小村中,一户靠路边的人家的高墙之上突然闪过一个细长的身影,他动作敏捷地落到院中,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有节奏地敲打着破旧的窗格。
屋中,四岁和八岁的两个女孩已经酣然入眠,她们的母亲却被这熟悉的动静惊醒,翻身从炕上坐起,屏住鼻息倾听窗外的声音。
听到屋里有了动静,窗外那个身影用尽量低的声音说道:“嫂子,部队有任务,就要转移了,王团长让我给您和孩子捎来200斤粮券和一些钱,您好好照顾好孩子,等着部队打回来。”
屋中的女人一边翻身下炕趿拉上鞋,一边也用极低的声音说,“同志,先进来吃口饭再走吧。”但等她出了屋,不大的院子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院中杏树枝叶的影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晃动在地面上。而窗格下,几张粮票和蒙疆票子正整齐地压在一块石头下面。
女人用手紧紧地握着这几张票子,手中仿佛还能感受到纸票上残留的余温。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她蹲在地上掩面无声地哭了。这是这个坚强的女人自丈夫牺牲时那次痛哭后,第一次又哭得这么痛彻心扉。
女人的丈夫,名叫田玉亭,延庆旧县镇西龙湾村人。在田玉亭长女田俊凤的印象中,自记事起,自己的父亲就从来没有在家住过一晚,总是住在别人家里。父亲还总是好几天不在家,出门时,总是挂着一袋子炒小米,背着一个破铺盖卷子,牵着一头大骡子。像是出门做生意,但又没挣回几个钱来。村里的人对他满不理解,认为他挺大的老爷们,天天不务正业。爷爷奶奶也觉得这个儿子不成器,早早和他分了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虽然年幼的田俊凤也搞不懂父亲在做什么,却是惦记着父亲的。她像所有其他孩子一样,想和父亲亲近,想听父亲给自己讲些老故事。但是父亲话少的很,还总是不在家。可小俊凤最爱做的,就是坐在院子里,一边帮母亲干些像剥豆子那样的小活儿,一边看着道口。每每那背着破铺盖卷子的熟悉身影出现时,她都会迎上去。父亲满脸风霜却微笑着,无言地用大手摸摸她的头,那就是她儿时最开心的时刻。
像其他孩子一样,小俊凤也喜欢一些神秘的事。她儿时觉得最大的秘密,就是自己的家里总来一些神秘的人。这些人总是晚上来,有时候和父亲交谈几句才走,有时候,只留下张小纸条就走。年幼的小俊凤姐妹对这些神秘人很是好奇,从被窝里伸出小脑袋探看,却总被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把小脑袋塞进被窝,并训斥道,“小孩子家家的,别瞎听大人讲话”。“神秘人”走之后,父亲就拿放在土窗台上的粉色和白色的神奇小瓶子里的液体在纸条上点两滴,看看后就把纸条烧掉,之后,一走就是好几天。母亲交代姐妹俩,这些神秘人的事,对谁也不要说。小姐妹一面觉得保守秘密是件有趣的事,一面又觉得自己能像大人一样守住秘密,是一件骄傲的事,因此,姐妹俩都一直严守父亲和“神秘人”的秘密。
而姐妹俩眼中,同样神秘的父亲田玉亭,到底在忙什么呢?原来,田玉亭早年在八达岭关沟当工人,1937年前,就已经成为了党的地下交通员。1940年,八路军在平北开辟根据地后,他一心做党的工作,越发忙碌起来。他组织着一支骡子队,以运粮食到北平贩卖为掩护,帮着平北老十团从沙河运回部队需要的枪支、药品等物资。夜里,还带着一名医生悄悄到部队驻地给伤病员看病。从延庆大庄科到沙河,短短几十里的路程,却有敌人的重重关卡。有的时候,这支运输队可以躲过日伪的检查,有的时候,却会被穷追不舍。田玉亭经常是险象环生,好几次因被追而拼命跑到吐血。有一次因运送的物资被日伪收缴,他竟急得害上了眼疾,一直也没能治好。
因怕被叛徒告密被捕,他不敢住在自己家,几天回一次家,也难免被特务盯上。为了方便脱身,他在自家的后墙开了一个只供一个人能出入的洞口。有一次,他刚回家就被敌人堵在屋里,他从洞口逃走,躲进一个猪圈里,躲了好长时间,才逃过了敌人的搜捕。田玉亭虽然惊险脱身,但残暴的伪军竟将他的妻子捆绑在门框上暴打泄愤。这坚强的女人,这位革命者的妻子,紧咬着牙关,对于丈夫的行踪,她一个字也没吐露。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她知道,自己要和他一起扛。
1944年秋的一天,小俊凤家又来了一个神秘人。这个穿着像普通老百姓的神秘人,却让小俊凤隐隐觉得是个大人物。后来小俊凤才知道,那天来的那位,就是让平北日伪闻风丧胆的老十团团长王亢,就是部队转移时,让通信员给自家送来粮券和钱来的王团长。小俊凤清楚地记得,那天,这个王伯伯在自家给爸爸交代了任务,还留在自家中吃了一顿小米干饭汤。之后没几天,父亲就带着任务去永宁城,而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日,曾有人劝说田玉亭,说最近风声紧,让他留心,先不要到日伪看管严密的永宁去。但是田玉亭说,这是组织交代的紧急任务,必须要走一遭。凭着一颗英雄虎胆,田玉亭混进了永宁城,顺利完成了任务,却在出城时不幸被捕。
被关押在永宁宪兵队的十几个日日夜夜,田玉亭遭受了种种酷刑。灌辣椒水、灌牛粪猪粪、压大石、跪玻璃碴……一次次因极刑而昏厥,一次次又被冰冷的水泼醒。他瞪着充血的双眼,紧闭着双唇,把党和抗日政府的秘密吞到肚里、深藏在心里。敌人的酷刑花样百出,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再严酷的拷打,也磨不掉一个坚强革命者的高尚气节,再冰冷的水,也浇不灭一位真正勇士的奋斗热情。
敌人打累了,问累了,从他们眼中的“滚刀肉”那里得不到一丝丝情报,他们决定痛下杀手。不久,田玉亭被转运送到四海的宪兵总队,作为政治犯,被判以枪决。行刑前,妻子去看望他。四目相对,他们一个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处好肉;一个眼窝深陷,脸上已布满了数不清的泪痕。田玉亭望着妻子,嘴唇微微颤抖,只用虚弱的声音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孩子。”
小俊凤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只知那天,血染残阳,在永宁的刑场上,一声声罪恶的枪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冲撞着每个看到行刑的人的心房。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在擦干眼泪后,为父亲收了尸。她记得,母亲忍着内心剧烈的痛苦,决定带着她和妹妹,坚强地活下去。对,活下去,只有坚强地活下去,才能看到日本侵略者被赶走的那一天,才能代替牺牲的田玉亭,看到他所为之奋斗而付出生命的事业,换来的黎明曙光。
抗日根据地斗争环境变幻莫测,老十团离开后,田家母女三口相依为命,艰难过活,终于在1945年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盼到了期待多年的解放。然而,和平的日子没过几天,国民党占领了解放区,穷凶极恶的还乡团又开始在村中耀武扬威,烧杀掠夺。
白色统治下,因田玉亭曾是抗日积极分子,田家母女备受欺凌。买大白菜买到的是没菜芯的;家中的院子被人丢石头,丢泥巴;刚刚十岁的田俊凤和妹妹还被人唤作是“赤匪的狗崽子”,被人随意打骂。善良的母亲不与人争辩,只是话越来越少了。但生性倔强的小俊凤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常常拿起棍子、石头,追打那些欺负自己的半大孩子。一次在和几个男孩子打架的时候,小俊凤的额头被人用石头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因没钱医治,伤口化了脓,甚至生了蛆,最后用棉花烧灰敷上去这样的土办法,才慢慢让伤口愈合。直至如今,八十多岁的田俊凤额头上的伤疤都清晰可见。
黑暗,似乎漫漫无尽。在无尽的黑暗中,小俊凤和妹妹、母亲盼啊、盼啊,盼穿了姐妹俩的双眼,盼白了母亲的鬓发,终于盼到了共产党带领的队伍,盼回了那些熟悉的亲人,盼来了新中国的成立……却又永远盼不回来那最最熟悉的身影。但是他们看到了,他们亲眼看到了,他们替父亲看到了他最最想看到的风景,如今已满头银发的田俊凤,更是看到了中国的繁荣昌盛,水秀山青。
田玉亭牺牲时,年仅32岁,青春正盛。32岁的他,是一位丈夫,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先锋。只有两年学塾文化水平的他受共产党的影响,早早投身革命,以自己的身躯,铺建大路,为的是让后人迈向光明。
革命者,无畏牺牲,不怕艰难,不惜舍弃自己已拥有的一切,背黑暗而向之光明,哪怕不知光明的方向,也会坚定信念,在荆棘和淤泥中奋力前行;革命者,带着对后辈的热忱期冀,断筋折骨,在所不惜,哪怕自己失去笑容,也要换来千千万万人脸上的笑靥。
伟大的抗日战争已经胜利80周年,八十年中,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那些为抗日而牺牲的革命者的精神却是永远屹立在人们心中的丰碑。回顾抗战时期的艰苦岁月,追忆革命者奋不顾身的革命故事,希望可以激励当下的年轻人,不要因生活的困难而放弃,不要因生活的安逸而麻木。先烈们已经看不到他们想创造、而为之奋斗世界,但生活在幸福当下的我们,正活成他们曾希望的所有后来者幸福生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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