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城墙很老了,砖缝里夹着几百年的风尘。然而,较之更老的,却是那砖缝里渗着的血,一九三七年的血,中国人的血。
那年冬天,冷得厉害。城里的人缩着脖子走路,像是怕被天上的日本飞机瞧见了似的。其实飞机来了,缩脖子又有何用?炸弹并不认得脖子长短。城南的李家便是这样没的。一颗炸弹下来,全家七口,连带着三间瓦房,都化作了一堆焦土。邻人王老倌说,只寻见半截烧黑的烟袋,是李老爷子生前常叼在嘴里的。
西安城里,人心惶惶。有钱的早已逃往重庆,没钱的只能听天由命。然而,听天由命的人中,也有不甘心的。城东的刘铁匠关了铺面,带着两个儿子投了军。走时对老婆说:"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值当些。"老婆哭得昏天黑地,却也只换得刘铁匠一句"哭甚么"。
城外三十里,便是战场。说是战场,其实不过是庄稼地临时挖了几道壕沟。当兵的趴在沟里,枪口对着东边。日本人的炮火猛,常常炸得土块乱飞。有个十七岁的小兵,头一回上阵,吓得尿了裤子。班长看见了,也不骂,只道:"尿得好,尿湿了裤子,子弹穿过去便不疼了。"
西安城里的学生们也不安分。他们举着旗子,喊着口号,在钟楼下游行。警察拿着棍子驱赶,却越赶越多。有个姓张的女学生,被打破了头,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也不擦,仍旧喊着"抗日救国"。路人见了,有的躲开,有的却悄悄抹眼泪。
战事吃紧时,城里来了许多伤兵。医院住不下,就安置在学校里。缺医少药,伤兵们疼得整夜嚎叫。有个断了腿的排长,实在受不了,摸出枕头下的手枪,对着自己太阳穴来了一下。枪响时,值班的小护士正在隔壁给伤员换药,手一抖,纱布掉在了地上。
西安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日本人的进攻也被挡在了黄河东岸。城里渐渐有了生气,茶馆里又有人说起了评书。只是说书人再不讲《三国》《水浒》,改讲起了台儿庄大捷。听书的汉子们攥着拳头,时而叫好,时而骂娘。
城墙还是那座城墙,砖缝里的血却渐渐淡了。只有那些失了儿子、丈夫、父亲的人家,还记得那血的滋味。每逢清明,城外的乱葬岗上便多了几叠纸钱,风一吹,化作黑蝶,飞向远方。
而今我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的终南山,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尿了裤子的小兵。不知他后来怎样了,是死在了某场不知名的战斗里,还是活到了胜利的那一天?
城墙不语,砖缝里的血早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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