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失利 南京告危
抗日战争开始时,我正在军事委员会警卫执行部工作,主要是整理战事会报的意见要领。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日军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成功,南京政府立刻感到事态的严重,所以多派中级干部到各处去详察国防工事构筑。六日,我奉命赶到苏州,向顾祝同(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报告此来的使命,并请示前方的军队配置情形。随后,我随着副长官部的高级幕僚,去视察国防工事。我觉得这一带的工事不够坚固,除掉简单的轻重机枪掩体以外,战壕尚未完成,副防御工事则尚未构筑,我仔细地把工事的优点、缺点,以及必须改进的各点详为记录,并且一边视察,一边即草拟苏州国防构筑工事的视察报告;八日那天,日机来苏州整天地轰炸,当晚,秩序非常混乱。我遵照原定计划完成了任务,于八日晚遄返南京。
九日晚上,我去晋见执行部主任唐生智将军,呈上视察报告。当时执行部的高级幕僚都在座,大家听取我关于苏州和上海的作战经过报告。唐生智说:“战争形势已起了变化,我们业经决定,放弃上海。往后,战争将降临到我们的门口。南京是我们的首都,我们不能够轻易地把它奉送给敌人,保卫的责任,现在是毫无迟疑的,要我们来担负。”“我们平时常说抗战抗战,难道只是叫人家牺牲的吗?难道肯让敌人从我们手里随随便便地把我们的首都拿去吗?”“我向大家说明,我不能辞卸这一个责任——保卫首都!……”
汇报结束以后,我才知道唐生智已向蒋介石报告过,愿意接受守卫南京的重任。唐生智并非不知道南京是不可守的,他是在得到蒋介石允可后,才说这番话的。过了三四天,蒋介石携同顾祝同(这时适来南京)、唐生智、钱大钧、胡宗南、桂永清各位将领,到天堡城视察工事,面授守城机宜。第三战区副长官部参谋处的副处长邵存诚和我随同顾祝同、唐生智一同登天堡城。当时,蒋介石在视察之后,指着起伏的山峦,感喟地说:“首都锦带江山,可以说是天然的要塞,要是守卫有力,一定可以支撑一两个月。”
十一月十一日起,执行部开始计划做守城的准备。二十日,唐生智奉蒋介石命令兼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随即将警卫执行部改组为卫戍长官部。因为警卫执行部当时仅担任国防工事的监督,并未做守城的准备,所以人力物力均感巨缺。
当时,南京防御军仅有第八十八师、第三十六师和教导总队,而这些部队,又都是在上海激战后新撤到南京补充整理未完的,因之,我们决定以固守南京复廓据点及城垣为目的。策定防御的部署如下:
(一)以第八十八师任右地区雨花台及城南之守备;
(二)以教导总队任中央地区紫金山及城垣东部之守备;
(三)以第三十六师任左地区大红山、幕府山及城北之守备;
(四)以宪兵部队任清凉山附近之守备;
(五)以一旅长指挥教导总队之一团及乌龙山要塞部警戒长江封锁线,并且命令各部队征集民夫于各地区内赶筑工事。
讲到保卫南京的战争,不是在南京的城门口,而是在乍(浦)、平(望)、嘉(兴)、吴(苏州)、福(山)与锡(无锡)、澄(江阴)各线阵地,最少也应在溧水、句容与镇江之线。
二 淞沪撤退 日军逼近
南京保卫战的开始,即是我军退出上海战区的日子。
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成功,即与淞沪方面之攻击军策动西进,攻我乍、平、嘉、吴、福之线阵地。从江苏长江口的福山,一直到杭州湾的海口乍浦,于是江、浙间太湖东边的沼泽地带,便成为作战的主要地区。十一日我军放弃嘉善。日军主力就沿松江、青浦,窜越淀山湖,猛扑苏嘉路南段吴江之平望、殿江及嘉兴之王江泾,更以一队化装难民,乘舟越杏墩湖而先袭取我吴江之震泽镇。十四日平望失守。十五日王江泾陷落。至是,嘉兴呈现动摇状态;同时,十一月十一日晚,我左翼军开始撤退的时候,安亭附近已发现敌军,后来我第九师赶到,猛烈击退日军,然后得以转进嘉定。另一方面,日军又沿苏嘉路北上,袭取吴江,胁迫苏州。十一月十九日,嘉兴失守,日军即继续西进,迂回企图攻击吴福线侧背,同时,在长江口浒浦登陆之日军,猛攻福山。至是,吴福线也难坚守,我军就撤守锡、澄线。可是,我军右翼已放弃苏嘉线,而沿京沪线(今沪宁线)日军,又相继猛攻,至十一月二十六日我军又将锡澄线放弃。十一月二十七日,日舰协同地面军配合进攻江阴要塞,激战五日,终因援绝,于十二月一日被攻陷。这样,太湖东侧的攻守战就告终结。
继震泽、平望失守,日军于攻陷嘉兴的同日,攻占了吴兴之南浔镇,复向西猛进,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攻陷吴兴城,二十五日攻入长兴,一面沿京杭国道(今宁杭公路)北上,一面又迂回曲折地进犯泗安,攻入安徽广德,争夺芜湖。当时在沪杭路方面为刘建绪部,在安吉、孝丰方面为廖磊部,在江南铁路(今宁芜铁路)方面为川军各部。有的因伤亡过巨,战斗力已经减少。川军饶同华师曾于十一月二十七日,于广德、泗安间击毁日军装甲车十二辆。及至芜湖失守,日军即东进直指南京。至是,太湖南侧岸与浙苏皖山地的战斗也宣告终止。
这时,日军一面沿京沪线向西北追击,一面沿京杭国道北犯,右侧更沿长江向西进攻,左侧攻入芜湖后,割断了我与后方的联系,形成了东、南、西三方面大钳形的围攻,南京外围防守战也就此揭幕了。
参加南京保卫战的部队开始时为第七十二军之八十八师、第七十八军之三十六师、教导总队、宪兵部队。自淞沪担任掩护撤退的第七十四军、第六十六军、第八十三军也先后奉令退回南京参加战斗。这三军都是久经战役,补充整理尚未完的残缺部队,老兵很少,新兵大都尚未受过训练。然而战争局势已到了无兵可调的时候,也不得不迁就事实。当时决定东南阵地为第一道防御阵地,把兵力配备重新划分如下:
(一)第七十二军派出右侧支队,至江宁镇附近任右翼掩护;
(二)第七十四军任牛首山至淳化镇附近之守备,并向秣陵关、湖熟镇派出前进部队;
(三)第六十六军任淳化镇附近至伏牛山之守备,并向句容附近派出有力之前进部队;
(四)第八十三军任伏牛山附近经拜经台至龙潭之守备,向下蜀派出前进部队。
后来第二军团徐源泉部开到,因此改令他们去接守龙潭一带阵地,而以第八十三军调至丹阳、镇江作战。这时,日军以第九师团全部为主力,配合三个师团,并以强大之炮兵及机械化部队,一部由武进向丹阳西进,一部由京杭国道向南京北进,第六十六军之前线部队在句容首先与来武进、丹阳之敌接战。
十二月四日,句容以东四十华里附近发现日军便衣,与我前哨部队接触。五日拂晓,第六十六军派在句容占领前进阵地的两个团与日军接触,日军即向后撤退。下午又在土桥镇、牧马场发现日军,看来似有向我两翼包围的企图,第六十六军严密监视。土桥镇日军又复转向新塘市迂回,企图截断我军归路,当经第六十六军派兵一团进攻,并由东昌街之第一五四师向句容前进助战。但是新塘市日军后续部队源源开来,我前进部队为敌包抄,苦战后方始突围,因此损失很大。同时,另一股向牧马场前进的日军,突有一部由九华山北麓侵入孟塘,我方派部堵剿,但是他们却一面抵抗,一面利用洼地继续西进。午后二时,先头部队在高家庄大胡山附近发现,南京至汤山的大道及我第六十六军后方联络线有被切断的可能,当由第三十六师抽兵一团配属战车防御炮等前往协同作战,同时决定第四十一师从北面出动,第六十六军从南面出击,向孟塘、大胡山间洼地围攻,准备在晚上布置完毕,等待拂晓举行反攻。另一方面,固守镇江的第七十一军及第一五六师也调动主力,向南京转进,冲击孟塘敌之侧背,以减轻南京之威胁。然而在七日那天,终于因为通讯困难,各部未能同时进展,使原计划落空。而日军却在大胡山增援,八日拂晓向我展开猛烈反攻,更以主力北进,向栖霞山方面包围,我第四十一师及第三十六师之一团,与敌反复冲击,终因日机轰炸以及他们拥有优势的火力,使我军到处呈现苦战的状况,部队伤亡甚多。这是句容西北至南京间的战斗状况。
东线的战斗状况:左翼第八十三军之第一五四师奉令调赴东昌街,策应尚在丹阳、镇江间之第一五六师作战;第四十一师部队开赴龙潭接防。十二月五日第四十一师一个团到达龙潭,两个团开到栖霞山、龙王山之线,迅向保国山、拜经台之线推进,其余一团开驻乌龙山担任要塞守备。七日清晨,第四十八师到达南京,当即开往杨坊山、乌龙山之线占领阵地,赶筑工事。这天东昌街之第一五四师攻击前进,抵达白兔镇,行乡镇附近,突接汤山紧急消息,就半途中止。同时,龙潭、拜经台、保国山之线也发现日军,第四十一师与之混战至八日,句容西北线大胡山高家庄之日军后援开到,即以主力窜向栖霞山方面,包围我第四十一师及第三十六师之一团,该地守军反复冲击,敌机及炮兵密集轰炸,我军苦战拼斗,终未能将日军驱走。
沿京杭国道北犯的日军步炮联合纵队与机械化部队于十二月四日市入溧阳、南渡间,一部分经天王寺与武进、丹阳间西侵的日军会合于句容以东四十华里处(见前),一部分经天王寺西北之上葛村,于五日在湖熟镇与我第五十一师前进部队接触。同时,索墅镇、禄口镇也有日军骑探出没。六日由天王寺、上葛村前进之敌约一联队向湖熟镇我前进阵地猛攻,第五十一师守军一度积极抵抗后,始将湖熟镇放弃。同时,由土桥镇窜入索墅镇之日军,复向我淳化镇阵地施行威力搜索,大批日机整日在淳化镇阵地更番轰炸,我守军冒死抗战,并派队驱走索墅镇日骑,斩获甚多。七日淳化镇与东昌街间的汤水镇(汤山镇)前面第一线阵地,也为日骑突入,我军被迫于入暮后撤退至第二线,固守汤山及汤水镇。侵入淳化镇之日军以步、炮、飞机,协同向我阵地猛攻,轰毁我阵地数十丈,机枪掩体都被击毁,我军伤亡很多。后来第五十一师预备队前往增援,才得维持原状。至八日,日军进攻淳化镇愈烈,并分向东樵村西庄附近包围,企图截断我军归路,第五十一师奋勇抵抗,死亡累累,其中五营官兵全部壮烈牺牲:由于后援不及赶上,淳化镇于下午四时失守。同日,日军以主力及炮兵、机械化部队进攻汤山我第二道防线,与我守军混战至八时许,汤水镇一度为日军攻入,汤水镇以及两侧高地,尚在我军手中,后来我第一五六师开到,阵地始渐稳固。
十二月六日京杭国道有敌步炮纵队由溧水向南京前进,先头部队向我秣陵关守备部队进攻,另有骑兵迂回向江宁镇方向前进。七日秣陵关前面日军,分两路向土桥、汤山之线进攻,并有向我军右侧大山迂回模样。
到十二月八日为止,日军已进攻到南京近郊,东北面到达栖霞山,东面到达大胡山,南面到达汤水镇、淳化镇,西南面到达秣陵关和江宁镇。
三 重新部署 孤守围城
从十一月下旬起,大部分比较有钱的人都纷纷迁离南京,一部分趋向安徽再向内地移动,一部分过江到浦口,沿津浦线北逃。到十二月初,城里已异常寂静。
十二月四日,南京郊外的炮声更加稠密。七日晚上,我们奉命到唐生智公馆去开会
。蒋介石正在此召集少将以上的守城将领训话。我担任会议记录。随蒋介石一起来的还有宋美龄和侍从室主任钱大钧。
蒋介石首先讲话,大意是:南京是总理的陵墓所在地,全国的至诚瞻仰在这里!全世界翘首切盼付与最大的注意力,也是在这里!我们不能轻易地放弃!今日,首都已是一个围城,我愿意和大家共同负起守卫的责任。但是,现在各方面的战争形势都在继续发展,我不能偏于一隅。所以,责任逼着我离开。今天,我把保卫首都的责任交给唐生智将军。唐将军是身经百战,智勇兼备的将领,他必定能秉承我的意旨负起责任,大家服从唐将军,正像服从我一样。我在外面,自当调动部队前来策应首都,万一有什么不幸,那也是成了保卫国家的民族英雄!人谁不死?我们要看死的价值和意义,在这伟大的时代中,能做这件不平凡的工作,是何等光荣!
唐生智接着发言,他以悲壮的语气表示愿与诸将领共负守城的责任,誓与南京共存亡。当唐生智送蒋介石夫妇上汽车时,蒋对唐说了一些话,对唐的见危受命深表赞许,说这是“患难见交情”,并嘱他注意保重身体。唐对蒋说:“我还是要重复以前对你说的话,我可以做到‘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你的命令,我绝不撤退。”这天晚上,蒋介石就离开了南京,从此南京与大后方,仅凭脉脉电波来联系了。
天亮后,日机即刻飞来猛烈轰炸。我们的办公地点在百子亭的唐公馆办公厅内,其间筑有许多防空洞,工作紧张时,大家都不高兴进入。防空洞四周,有高射炮四五门。白天,整日由着炸弹和高射炮叫嚣。有一次,炸毁了办公室里五六尺地方,大家并没有离开。唐生智深怕我们部队和职员要逃命过江,所以下令把南京通浦口的船只,一起交第三十六师看管,长官部也没有留下一条船只。唐生智同时下令,擅自过江者以军法从事。
十二月八月晚上十一时左右,唐生智公馆遭到日机轰炸,玻璃震得粉碎,桌上物品在空中乱飞。接着,日机又接连地飞来我们附近侦察。我当即报告唐生智,我们办公地点给日机发觉了。唐生智说:“我不能为日本的几颗炸弹搬走这屋子。如嫌办公狭窄,你们可以迁移到铁道部地下室去办公。我不能离开这里,罗(卓英)、刘(兴)两位副长官和我留在此地好了。”这时,日军的炮火和枪声已经停止,天也快亮了。第二天,我们就遵照他的命令迁入铁道部地下室办公。
这时,顾祝同收容好上海撤下来的一部分军队开到扬州。他的参谋处副处长邵存诚还和我保持着联系,不时有电话来问我们南京的情形,同时也时常把扬州和江北的消息告诉我。
战争一天一天地激剧起来。八日那天,我们已完成了一个新的守城部署:
右侧支队,固守板桥镇大山之线;
第七十四军之第五十一师、第五十八师固守牛首山一带据点河定桥之线;
第八十八师固守雨花台;
第七十一军之第八十七师固守河定桥至孩子里(江南铁路北)之线,右与第八十八师及第五十一师,左与教导总队联系;
教导总队固守紫金山;
第二军团固守杨坊山及乌龙山之线及乌龙山要塞;
第三十六师固守红山、幕府山一带;
第六十六军至大水关附近集结整理待命;
第八十三军之第一五六师及第三十六师之一团在青龙山、龙王山线掩护撤退,在镇江之第一○三师、第一一二师向南京急进。
十二月九日,南京复廓战事开始了。从早晨七时起,敌为掩护地面部队攻城,以飞机六七十架在南京城内外反复轰炸,投弹数百枚。敌军总司令松井石根在当天由敌机掷下致唐生智的所谓最后通牒,劝唐投降。其全文如下:
投降劝告书
百万日军已席卷江南,南京城处于包围之中,由战局大势观之,今后交战有百害而无一利。唯江宁之地乃中部古城、民国首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古迹名胜蝟集,颇具东亚文化精髓之感。日军对抵抗者虽极为峻烈而弗宽恕,然于无辜民众及无敌意之中国军队,则以宽大处之,不加侵害;至于东亚文化,犹存保护之热心。贵军苟欲继续交战,南京则必难免于战祸,是使千载文化尽为灰烬,十年经营终成泡沫。故本司令官代表日军奉劝贵军,当和平开放南京城,然后按以下办法处置。
大日本陆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对本劝告的答复,当于十二月十日正午交至中山路句容道上的步哨线。若贵军派遣代表司令官的责任者时,本司令官亦准备派代表在该处与贵方签订有关南京城接收问题的必要协定。如果在上述指定时间内得不到任何答复,日军不得已将开始对南京城的进攻。
对此,唐生智置之不理,他下令各部队应与阵地共存亡,擅自撤退者即按连坐法严惩。并派宋希濂部负责沿江警戒,禁止任何部队渡江。又令各部队将自己控制的渡江船只统交宋希濂接受,不得扣留。命令下达后,实际上有不少部队的船只并未交出,其中以徐源泉部扣留的为多。
这天淳化镇的日军乘我第五十一师撤退,接防的第八十七师两团阵地尚未稳定之际,即跟踪冲至高桥门,而七桥瓮及中和桥的两座桥梁我们都不及破坏,所以日军步兵两千,坦克车十余辆,得于拂晓进至光华门外,占领了大校场通光营房。这时,光华门附近仅有教导总队少数官兵,他们看到情势紧急,就将城门紧闭,并将沙袋垒起堆积至半城那么高,以堵截敌人的猛冲,而日军就将野山炮推进高桥门附近,向城门轰射,城门被掀了下来,泥沙顿时向外倾泻,当时即有日军百余人在砂泥间爬入,但立即为我全数歼灭。城门是随堵随破,随破随堵,我第五十一师下令反攻,仍然不能击退敌人。那天,城中是极度的紧张,参谋处廖肯处长向我说:“我亲携电话机到光华门去看看,每十分钟和你通电话一次,要是摇不通了,那大势也就完了,你们即可做其他的准备。”说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们。不久,他的电话来了。他说,进城的日军,已被全部歼灭,原来日军的坦克车列队在大校场上,时常来冲击我们,我们当即在城内调去四门小钢炮,轰击敌坦克车。上午,敌坦克被我们击毁了一辆,余下十数辆坦克车退回过桥去了。这样,才设法堵住了那扇城门。后来第八十七师的后续部队赶到,直属特务队也来增援,彼此配合后举行一个猛烈的反攻,才将大校场的日军击退。到晚上,我们重新把城门堵好,可是在城门洞的高处,总有一个不能堵满的缺孔。这是光华门一线上的激战情形。
同日,牛首山方面的第五十八师,与敌军激战了一个整天,后因第八十八师派出的右侧一个支队过早撤退,因此日军就乘机向西北追进,一部分竟攻占了大胜关,并且有沿江北犯模样。这时,我第五十八师阵地形成孤立。晚上,我军不得已奉命撤退,与第五十一师联合担任双涧镇(双闸镇)至宋家凹的守备。那是在第八十八师右翼延伸线上的作战情形。
十二月十日,日军大批集结,向雨花台、通济门、光华门、紫金山第二峰一线同时猛攻。在光华门附近,日军一支小的敢死队,为教导总队的工兵排所阻挡,展开了白刃的肉搏。
战争愈演愈烈。光华门又复被日军突破两次,冲入城内的百余人,悉数被守军歼灭。长官部更以第一五六师增援通济门,并抢堵光华门。光华门的日军是被击退了,可是还有少数敌军已潜入城门的洞圈里,我们的火力不能扫射到他们,而天又黑将下来,于是第一五六师挑选出敢死队员数十名,由城墙上缒悬下去,将潜伏在城门洞圈里的少数敌军,用手榴弹、汽油把他们全部焚毙,并猛袭通光营房,将那里的日军全部驱逐,而他们在追击中间,也没有一个生还。这数十位英雄的高贵牺牲,使光华门和通济门方面,转危为安。在光华门,我军是由副长官刘兴将军亲自指挥,这一次的激战,使敌人也为之叹服。不过,就在这一天,雨花台的第八十八师右翼,由于日军冲击的猛烈,致失去阵地前要点数处,稍形动摇;第二军团的第四十一师在南京东面以攻击孟塘方面的日军,遭受挫折,开始撤退收容,至是,南京的防卫战达到了更艰苦、更险恶的阶段。
日军鉴于进攻光华门、通济门的失败,十一日就以精锐部队猛攻中华门。中华门外驻有守军第八十八师,日机三五成群地来更番轰炸,使第八十八师无法站稳,他们被迫退入城内。日军紧接着追踪冲来,以致我军部队陷入混乱状态,云梯和城门撤闭不及,竟为敌军抢入约三百余人。副长官罗卓英将军亲至第一线指挥,在中华门一带我军和敌人展开了壮烈的巷战,把攻入的敌军全部击毙,始得喘息机会。那天,东线敌人猛攻紫金山,另以一支部队迂回偷袭大胜关至江心洲之地区,向第七十四军右侧背射击,企图围攻我后方,使我通浦口之江面受到威胁。下午二时,第八十八师雨花台左翼阵地为敌全部炸毁,敌军乘隙突破我阵地;同时,第二军团因银孔山失守,与城内联络隔断,战至午后,情况即告不明。那天晚上,第八十八师为缩短阵线计,只得在城外固守主要阵地,城垣防务由第一五六师、第七十四军分别担任。本来还打算策动一次反攻,但经考虑后,认为各部队疲劳已极,丧失了攻击力量,而第一一二师、第一○三师新自镇江撤回,更感到疲劳不堪,只得作罢。
自四日以来的八天中,日军飞机整天在轰炸,整个南京城内充满了硫黄、碳酸、火药气味。大家希望着部队来救援,但看不到一机一炮。我天天在经手办理调动部队移上前线去作战的工作,在字面上明明是一个师或者是一个军开上去,可实际上兵员只不过一个营的模样。同时,没有大炮,步枪也不整齐。我们只能在将领们的命令下计划并调动他们走上前线。
这时,蒋介石在庐山,虽然有线电早就断了,而无线电到十一日为止,还保持着联络,每天都有电报来指示我们。
十二月十二日,从拂晓起,敌人的飞机、大炮,即密集地向各城门轰炸,坚固的城墙被炸得石块乱飞,四周的房屋倒塌着,城墙洞开,城里的士兵可以看到城外的敌人。三十余架敌机盘旋天空,炸弹和宣传品同时下来,他们劝告守城将领们投降。至正午十二时,第八十八师雨花台的主要阵地全被敌军占领;紫金山的第二峰也失陷;第二军团被压迫到乌龙山至吉祥庵的背水阵地。长官部就调动第一五四师去增援阻击中华门进入之敌,同时,雨花门及中山门城垣有好些地方给敌人炮毁,敌军乘隙钻进,万千无秩序的士兵,自发地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阻遏敌人的长驱直入。我想,如果没有他们的英勇献身,南京的这次军事撤退是万万来不及的。
危城已成破城了。第三十六师奉调进城,准备巷战。到午后三时,第八十八师和八十七师的一部分部队,经由中山路北走,要想出挹江门,可是走到铁道部附近,却为第三十六师及长官部特务队所阻,不听指挥,秩序因此更为紊乱了。
十二日凌晨二时,廖肯参谋处长急急地来喊我:
“我们赶快到唐公馆里去吧!”
“什么事?”我问。
“不要问,到那里你自会知道的!”
我随廖参谋处长到唐公馆时,天尚未明。副长官罗卓英、刘兴,参谋长周斓都在那里,唐生智看到我们进来,严肃地说:
“现在城已被击破,无法守卫了,委员长已有命令,叫我们撤退,你们赶快去准备撤退命令吧!”
我即随廖处长起草撤退令。一同参加的还有随罗卓英来的林维周副处长。撤退命令如下:
首都卫戍司令长官作战命令特字第一号
十二月十二日下午三时命令
于首都铁道部卫戍司令部
一、敌情如贵官所知。
二、首都卫戍部队决于本日晚,冲破当面之敌,向浙皖边区转进,我第七战区各部队,刻据守安吉、柏垫(宁国东北)孙家埠(宣城东南)杨柳铺(宣城西南)之线,牵制当面之敌,并准备接应我首都各部队之转进。又芜湖有我第七十六师,其南石硊镇有我第六师占领阵地,正与敌抗战中。
三、本日晚各部队行动开始时间,经过区域,及集结地区如另纸附表规定。
四、要塞炮及运动困难之各种火炮并弹药应即彻底自行炸毁不使为敌利用。
五、通信兵团除配属各部队者应随所配部队行动外,其余固定而笨重之通讯器材及城内外既设一切通讯网应协同地方通讯机关彻底破坏之。
六、各部队突围后运动,务避开公路,并须酌派部队破坏重要公路桥梁,阻止敌人之运动为要。
七、各部队官兵应携带四日份炒米及食盐。
八、予刻在卫戍司令部,尔后到浦镇。
右令
(计附表第一第二两纸)
司令长官 唐生智
南京卫戍军围突计划 表附一
附表二 各部队转进时联络信号规定表
当日下午四时,在极度危急中,唐生智召集罗卓英、刘兴、周斓、佘念慈及师长以上各将领在唐公馆开会,这是南京卫戍战中的最后一次会议。唐生智首先宣布说:“……南京现已十分危急,少数敌人业已冲入城内,在各位看来,尚有把握再行守卫否?”
大家都彼此面面相觑,空气冷寂到使人寒战,至是,他向大家公布了蒋介石的两份电文:“如情势不能久守时,可相机撤退,以策后图。”同时,把撤退命令、突围计划以及集结地点,分别作了指示。到会将领都默不作声。不能言说的静寂刺激着每个人的感情,大家沉浸在悲愤的深渊里。
在这样的气氛下,唐生智又说:“战争不是在今日结束,而是在明日继续;战争不是在南京卫戍战中结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区无限地延展,请大家记住今日的耻辱,为今日的仇恨报复!各部队应指出统率的长官,如其因为部队脱离掌握,无法指挥时,可以同我一起过江。”
除突围计划所规定之各部队以外,其他各渡江部队,当时决定有如下页表所列:
天黑后,紫金山满山都在焚烧,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全是火光,南京城里异常混乱。
四 奉命撤离 南京沦陷
十二月十二日夜,城东南隅,已发生激烈巷战。我和李仲辛还在唐公馆迅速搜集文件,等我们赶出来时,卫士们正将汽油向这所屋子浇洒。原来唐生智在上车时,以五百元和二十瓶汽油交给卫士,要他们把这所屋子焚毁。我们离开唐公馆,立刻赶到铁道部办公室,那里除了几个散兵在无聊地来去走动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们走进地下室,看见一元一张的钞票,零乱地散在地上,一具死尸倒卧在那里。我和李仲辛把遗留的文件烧掉后,急急地离开铁道部。
我们想从挹江门出城,可是走到挹江门,看见两边却布满着铁丝网,中间仅留有一条小径。第三十六师的士兵们举着步枪,作着瞄准的姿态,禁阻任何人的进出。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和其他部队退下来的官兵正向他们吵闹着,中间还夹杂一片老百姓哭叫的声音,四处断断续续的零乱的枪声。紫金山上火光照天,后面难民们扶老携幼还在络绎地过来,我们也只得在工事前面停住。我忽然想到第三十六师的这一团是奉命开来城中准备巷战的,因此,我就走向前去,对那守卫的士兵说:
“团长在什么地方?我有重要命令要交给他!”
“你是谁?”他问。
“卫戍长官部科长,我有符号在这里。”
他检查了我们之后,准许我和李仲辛通过铁丝网。我们到了挹江门口,见到了第三十六师的一位连长,我便把他们应担当的任务告诉了他。
我们已安然地出了挹江门,看见沿江码头上,秩序异常纷乱,枪声这边停了,那边又响了起来,人是成千成万,渡船却只有两三只。长江此时已成了生和死的分界线。一只船刚靠岸,便有一群人跳跃上去,冒失的坠入江里,也没有人来理会,几百只手紧拖住渡船的船缘。船上的人们怒骂着站在岸上不让他们开驶的人群,有的向天空鸣枪。水手经过一番好言劝说,竭力把船撑动。可怜!有好多人,还紧攀着船沿,随着渡船驶到江里,也有跌在水里随着江水流向东方。在这个俄顷里,人与人之间什么也没有了,战争的过失,黩武者的罪恶,让万代子孙永远诅咒吧!当渡船驶到江心时,对岸浦口,又在开枪了,他们禁止南船靠近江岸,渡船只好在江心里团团旋转。因为过去唐生智曾指示第一军军长胡宗南,不准南京的人员擅自过江。这次撤退,虽则也已有无线电通知第一军,可是当时胡宗南部驻在滁州,命令还不及传到北岸的守兵,所以有此误会。
当时,日军也有一部分在江浦县境内渡江,所以隔江枪声很密,我和李仲辛也不知道这些消息,在枪声中向煤炭港匍匐前进,终于到达了海军码头,那里有江宁要塞司令部特务连驻守,停留着一只船。我们登船后,见船里已有三四百人,都是长官部的官兵,可是却不见唐生智、罗卓英和佘念慈。许多人主张立即开船,我尽力阻止他们,一定要等唐生智他们来后再开。等待了一小时以后,果然唐生智由南京警备司令部一个副官陪同着来了,一会儿罗卓英和刘兴也来了,佘念慈和廖肯却还没有来。唐生智命令又等待一个小时,后恐误了渡船的计划,所以只得下令开船。
现在再来谈谈这艘船的来历。原先在卫戍战发动时,唐生智为防止守城官兵私自渡江起见,把所有的船只交第三十六师看管,不准留有一船,违令即以军法论处。十二月七日,江阴江防司令部装运一部分人员和军用品开到江宁要塞外面的乌龙山,停留在封锁线外,后来周斓参谋长坚持把这艘船暂时取来,所以由我通知江宁要塞司令邵百昌,由小筏引港进入,停泊煤炭港,此次卫戍长官部人员得以逃生,全仗这艘船。
十点钟到达浦口,沿铁道北行,想到滁州,可是行不多远,在花旗营遭到伏击,据报江浦日军正向我们进行包围。因此,就改奔扬州向顾祝同部靠拢。唐生智因身体没有复原,行路困难,他的随从副官想了许多办法,只觅得一辆板车,车上还有牛粪。唐生智见了说:“这辆车如何可以坐呢?”因此,仍旧由卫士们扶着前进。走不了几里路,唐生智委实走不动了,又问副官有没有车。副官报告说,还是那辆板车。唐生智叹道:“我带兵二十年,大小百余战,从未有今日之狼狈。”无奈,只好上车向前行进,不时停车问左右:“长官部人员都过江没有?”“佘参谋长和廖处长来了没有?”态度异常沉痛。
由浦口向扬州,走不多远,途中有一座大木桥正着大火,我们一行共四五百人,在燃烧中的桥上艰难地通过。回望南京,火光烛天,尤以紫金山一带照耀如同白昼,数架日机在南京、浦口、乌龙山上空盘旋,枪声、炮声、炸弹声仍然在吼叫着。
十三日晨七时抵达扬州,顾祝同部已移驻临淮关,他留下卡车六辆,供我们输送。因此,我们便顺利地到达滁州,晚上坐车至临淮关。
十二月十四日奉蒋介石命令,首都卫戍长官部人员调赴武汉待命。
(摘自《南京卫戍战史话》一书。该书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于一九四六年五月核准刊行,东南文化事业出版社印行。本文是其中的一部分。文字略有修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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