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军旗舰“平海”号
江阴大庆港码头,岸边吊机轰隆,江心拖船游弋,倚傍长山与靖江罗家桥港隔水相望。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如注,仿若战前擂鼓拍击长江水面,诉说着78年前的悲壮往事——江阴保卫战。
自沉43艘军舰商轮、185条民船盐船,筑起一道水下封锁线;击落敌机6架、损毁日舰10余艘,展开一场海空大作战;掩护上海146家工厂、1.5万吨设备、2500名工人撤离,赢得一轮时间争夺赛。
然而,这场中国海军在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牺牲最多的战役,却长期鲜为人知。今天,我们辗转沉船要塞、烽火炮台,去探寻和打捞那段隐于水底的记忆。
战火蔓延 中日海军实力悬殊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略者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将战火蔓延至华东地区,企图水陆并进袭取南京,迫使中国投降。
中日全面战争爆发的消息传向世界,当时正在伦敦出席英王加冕大典的中国使团副团长、中国海军部长陈绍宽闻讯,立即中止对英国海军考察,急电蒋介石请求回国抗战。
7月29日,陈绍宽正在紧急备战,海军部走进一名不速之客,日本驻华使馆武官本田忠雄前来威胁:“如果中国海军保持中立,日本可以不攻击中国舰只;反之,如果中国海军违反中立,那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早在“一·二八”淞沪抗战,陈绍宽就收到过“日中海军维持亲善”的劝告。第十九路军浴血奋战时,中国海军“保持镇静,听候命令”,见死不救未发一弹,引起各界公愤。
耻辱怎能重演?陈绍宽当即拒绝,但他心知对手不会善罢甘休,其实力远在中国海军之上——
中日甲午战争后,日本海军不断壮大,至1905年战胜俄国跃升为太平洋海军强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实力迅速膨胀,1922年华盛顿会议,限定英、美、日、法、意五国发展海军比例为5:5:3:1.75:1.75。然而1936年,在屡次三番提出调整吨位限制失败后,日本公然退出华盛顿条约,无限制扩充海军。
日本防卫厅披露:“1936年6月,日本海军拥有285艘舰艇,总吨位达115.3万余吨,还不包括许多炮艇、登陆艇及在建的舰艇,海军官兵总人数为12.6万人。”至1937年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时,其海军实力已接近英美。
反观中国海军,自北洋水师全军覆灭后,始终没有振兴,仅有中小舰艇130艘,吨位合计6.8万吨,海军官兵2.5万人,而且中国舰艇普遍吨位小、质量差。
以弱敌强,注定是一场恶战!
抗战时期的中国海军部长陈绍宽
特务告密
“瓮中捉鳖”计划泄露
江阴,地处长江下游吴淞口与南京市之中,大江万里奔腾至此骤然束紧,最狭处仅1.25公里,素有“江海门户”“锁航要塞”之称。
“1932年,国民党与日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将安亭太仓至长江划为停战线,禁止中国军队驻兵,吴淞炮台失去作用,江阴要塞便成长江的第一门户,也是拱卫南京的首道屏障。”年近古稀的徐泉法为江阴本地人,从事文史工作已逾30年,尤其专注研究长江几大要塞在抗战中的作用。
上世纪80年代末,徐泉法第一次知道家乡曾承载的海军心酸往事——
1937年8月6日,国民政府最高国防会议,作出封锁长江、保卫南京决定,防御焦点就选在江阴要塞:一是破除灯塔、灯椿、灯船等标志,使日舰失去航行目标;二是自沉舰船堵塞航道,将舰炮移作炮台,配合沉船、布雷和岸炮构成阻塞线。
当时,长江流域武汉、九江、芜湖一带,有日本海军陆战队300余人、各式舰艇70余艘,包括一艘9000吨级巡洋舰。沉船塞江,一是隔断航线让日本军舰无法溯江而上,二是将长江内的日本军舰封锁在这一水域。
怎知,这个先发制敌的“瓮中捉鳖”计划,竟被国民政府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泄露给日本总领事。8月7日夜,满载日本陆军、海军陆战队和侨民的船队,在日舰护送下连夜冲过长江几大要塞。例如,原在武汉旧日租界的“大池洋行”撤退后,八路军驻汉办事处进驻,负责人之一李克农发现,摆在桌上的茶饭未及下咽就匆匆撤走,用手摸茶杯和饭碗犹有余温。
8月11日及12日两天,长江中游的日本舰船不断下驶。江阴要塞与海军部队则尚未得知封江的绝密指令,眼睁睁看着日舰仓皇撤离。至13日封江,参谋本部紧急从南京与江阴两面派队搜索江面,才发现日舰已全部逃脱,总数近20艘,包括旗舰“八重山”号。
功败垂成,扼腕叹息!
江阴封锁线示意图
破釜沉舟
筑起“水下封锁线”
集聚在长江口与黄浦江水域的日舰,对上海造成更大威胁。8月11日,海军部接到封锁江阴水道的命令。
当天,海军派“甘露”“白皦”“青天”3艘测量舰,与“绥宁”“威宁”两艘炮舰溯江,将江阴下游各处的灯塔、灯标、灯船航道标志逐一轰毁,暗礁、险滩顿时成为御敌利器。晚间10时,陈绍宽亲率海军主力“平海”“宁海”及部分准备自沉的军舰顺江疾进,驰赴江阴。
“阻塞线,选在江阴长山至靖江县罗家桥港之间。”78年后,当记者随徐泉法故地重访,商贸码头丝毫不见历史痕迹,只有眼前涌动的江潮、耳畔呼啸的江风,诉说着曾经的无奈与悲壮。
拆除舰炮,驶至指定位,横江排列抛下首尾锚,首批自沉的8艘军舰曾是海军骄傲,此刻等待它们的却是自沉命运。海军将士不舍地离开朝夕相处的舰船,他们含泪举起右手,向舰船敬最后的军礼。
陈绍宽一声令下,打开舱底阀门,舰艇随之灌水下沉。他又何尝不痛心?自沉的“通济”练习舰被称为海军将才的“摇篮”,也是陈绍宽从水师学堂毕业后从役的第一艘军舰,可称作是他的“母舰”。1920年海外回国后,陈绍宽婉拒海军部司长一职,特地到该舰任舰长,时达三年之久。
“一定要相信未来,相信抗战的胜利,那时我们将建立新的海军、新的战舰!”陈绍宽如是宽慰将士,宽慰自己。
夏季的长江正值汛期,水位高、河床宽、水流急。为填补封锁线上的缝隙,陈绍宽后调4艘“海”字系列巡洋舰自沉江中。中国海军在江阴先后自沉军舰12艘,总排水量1.993万吨。
此外,海军还从沿江征调商轮趸船、民船盐船和巨石充填沉船空隙。有些船家原以为仅是采石任务,完成后即可交差返航,不料一声炮响,赖以为生的船只悉沉江底,“嚎哭之声,震动两岸”。
真是名副其实的破釜沉舟啊!江阴建起了一道“水上防线”!
孤军奋战
“一战后最惨烈之役”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侵华日军企图水陆并进威逼南京,不料不仅陆战遇到顽强抵抗,水上也被江阴封锁线挡住去路。
是月,日本海军陆续出动飞机对江阴试探性袭击,中国海军的舰炮、高射机枪和江阴炮台迅速织成火网对峙,日军一架舰载机中弹坠落,这也是中国海军史上以舰炮打下的首架飞机。
9月下旬,淞沪战事激烈,江阴封锁线成为日军水路进攻的眼中钉,日军随即增派70余艘舰只、300多架飞机、十几万名兵士,加紧沪宁全线攻势。由于中国海军没有航空队,空军又在淞沪抗敌分身乏术,孤军奋战的困境袭来!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9月22日和23日。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动用航空母舰“加贺”号上42架飞机和岸基航空队66架飞机再袭江阴,首先围攻中国海军旗舰“平海”。
血战持续了6小时,“平海”号击落1架、击伤6架敌机,共有35名将士伤亡。
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随后召集舰长会议,表达鏖战到底的决心,他下令:“平海”旗舰绝不能因为避免被敌作为重点轰炸目标而降下桅顶的司令旗;各舰艇也不能为了机动而驶向上游。
次日下午,日军机群再次扑向江阴。中国海军奋勇抗敌,高射炮弹打完就用练习弹,练习弹打完就用高射机枪,日军趁虚而入发动猛攻,“平海”号弹药库被击穿,眼看战舰无法驾驶,将士们跳进水中抢护炮弹。由于负伤过重,舰身倾斜20余度,最终在江岸搁浅。随后,“宁海”“逸仙”“楚有”“应瑞”等舰艇在与日机激战后,相继在江阴水面沉没。主力舰几乎丧失殆尽,却并未动摇中国海军抗敌决心,从舰艇守卫转为岸炮护卫。
亲临要塞观战的德国军官法尔肯豪森感叹:“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我所见到的最激烈的海空战。”
曾经的锁航要塞,如今江阴大桥贯通南北
视死如归
粉碎日军“灭华迷梦”
11月12日,上海沦陷,但日军仍无法突破江阴封锁。苏州、常熟、无锡等地先后陷于敌手,直至陆战四面受敌,江阴方才失守。其后,日军雇佣1000余人打捞沉船、清除障碍,用了7天7夜挖出一条很窄的航道,仅能容小型舰船通过。
江阴保卫战历时4个月,中国海军迟滞了日军的进攻速度,粉碎其3个月灭亡中国的迷梦,为沿江军民物资后撤争取宝贵时间,也为中国海军赢得不屈之名。
“在陆上战场,人人要有马革裹尸的雄心,在海上战场,人人要有鱼腹葬身之志。不管战争环境如何险恶,坚持到最后一发炮弹、最后一颗水雷!”陈季良,江阴防线最高指挥官,年届花甲的他在前线持续作战50余天。1945年陈季良病逝,临终前说:“我深恨未能亲将日寇赶出中国,但相信,日本侵略者的彻底失败已经在望了。”
“青山依旧,河水长流,恨不能为抗日死……”“宁海”号舰长陈宏泰,“九·二三”大战中,他被敌机炸弹爆片击中直插腿骨,仍咬牙坚持指挥战斗,伤愈后残疾无法重上战场杀敌。
“在此抗战以争民族生存之际,每人皆应抱定决心为国牺牲,如全国人士皆同此心,敌必不得逞。我将用热血去唤醒他们,遍洒‘平海’及江湖!”“平海”号第一高射炮指挥见习生孟汉霖,在扫落敌机时被敌弹击中,溘然长逝于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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