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合”传奇：卡尔逊袭击营的太平洋战记
来源：《文史天地》2025年第6期 作者：刘啸虎/谭影慈   2025-06-14 16:29:20

　　抗日战争时期，美国军官埃文斯·福代斯·卡尔逊来华考察抗战，深入晋察冀根据地，为八路军的敌后游击战所折服。他回国后大力宣传中国抗战，更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组建起美国海军陆战队第2袭击营，以八路军的游击战经验在太平洋战场上痛击日军，屡建功勋。这一史实，近年来逐渐为人所熟知。从美国方面的视角和资料，可以进一步挖掘卡尔逊在八路军游击战经验影响下组建袭击营、艰苦作战的历程，重现中外人民携手抗击日本法西斯的历史。

　　一、组建成军

　　卡尔逊在美军中以特立独行著称。他出生于1896年，是一个公理会牧师的儿子，向来桀骜不驯，作战经验丰富，在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中都曾长期服役，两度奉命驻华。1935年，卡尔逊担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度假地佐治亚州沃姆斯普林斯温泉疗养院的军事副官，从而与罗斯福本人及罗斯福长子、预备役军官詹姆斯·罗斯福相交甚笃。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卡尔逊作为情报军官和军事观察员第三度前往中国，近距离了解中国共产党军队对日作战情况，直接向罗斯福总统汇报。华北的敌后游击战给卡尔逊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对此大加赞誉。美国国内有人批评卡尔逊刻意粉饰中共，他完全不以为意。1939年4月，卡尔逊从美国海军陆战队辞职，写书并四处发表公开演讲，揭露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行径。1941年5月，卡尔逊重新加入海军陆战队，并晋升为少校。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一时处于下风，急需设法牵制日本，鼓舞国内士气。罗斯福总统欲效法著名的英国“哥曼德”(突击队)，组建美国自己的特种作战力量。于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5团第1营改编为第1特种作战营，1942年1月又改称第1独立营。同时第2独立营在加利福尼亚成立，营长正是卡尔逊少校。2月，两个营正式改称袭击营。

　　作为第2袭击营营长，卡尔逊与第1袭击营营长、美国海军陆战队著名特种作战专家梅里特·奥斯汀·埃德逊中校理念不同。受八路军的影响，卡尔逊要打造一支打游击战的部队。他的想法得到了新任太平洋舰队司令尼米兹的支持，罗斯福更对此有直接指示，连转入现役的詹姆斯·罗斯福都来卡尔逊手下服役。

埃文斯·福代斯·卡尔逊

　　有袭击营成员回忆卡尔逊：“他是你一生中所遇到最棒的人，无所畏惧。他精明敏锐……收放自如，无懈可击。他从不兴奋，讲话也从不抬高声调，而事情趋向于恶化时能做到这样可真难。”第2袭击营官兵都经过精挑细选，卡尔逊把第1袭击营调来的军官刷掉一半，士兵刷掉四分之三。他和小罗斯福一个个亲自面试，力图筛掉个人动机不够强烈的报名者。有袭击营成员回忆，小罗斯福在面试中问：“对你而言，美国象征着什么?这场战争过后，你想要美国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他还认真问，愿不愿意用匕首杀人?这个问题难度巨大，是让士兵直面自己的心理极限。只有心理足够强大，才能被接纳加入。

　　跟新扩编的部队一样，袭击营奉命进驻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北部一处废弃的农场。官兵睡两人一顶的帐篷，清出一座鸡舍当食堂，还把一座谷仓改成礼堂。就是在这座谷仓里，卡尔逊用独特的演讲向部下阐释了自己的哲学。他用一种近乎传教士的热诚，向部下宣传自己的口号“工合”,表示战后要共同努力建设一个平等正义的社会，人人自食其力，众人协作互助。全营每周开全体大会，官兵们可以畅所欲言提意见，排练合唱，看电影，邀请相关人士就政治和社会问题来发表演讲等。

　　上级军官发现，卡尔逊的做法打破了美军的上下级关系，军官公开与士兵称兄道弟，官兵不佩戴军衔标志。袭击营不分军官士兵，都穿丛林战斗服，戴遮阳短帽。这种袭击营遮阳短帽后来一度成为时尚。工合大会上，士兵们可以公开批评军官，不怕打击报复。卡尔逊就是这样试图将中国共产党、八路军平等主义的理念带入等级森严的美国军队。一般认为，卡尔逊除了从中国共产党那里学到的理念，还糅合了自己作为公理会信徒的宗教背景，即为更大的社会理想而奋斗和牺牲。卡尔逊的想法有时也会与部下相抵牾。比如小罗斯福在回忆录中写道：“有一次工合大会上，袭击营官兵们投票否决了卡尔逊的主张。因为卡尔逊提出战后美国的个人年收入应以2.5万美元为上限，袭击营官兵想的却是本事越大就该赚钱越多，人人都有机会发大财。”

　　卡尔逊要求部下都过斯巴达式的生活，与八路军类似，官兵待遇一致，全睡小帐篷。平时训练中，卡尔逊极为重视体能，要求全体官兵每天起床先跑5公里。长途拉练更是一走两天，远足100多公里。他坚持认为，具有牺牲精神的战士就应该这样生活，艰苦朴素，毫无享受。卡尔逊很少准假，不允许袭击营官兵出去寻欢作乐。有的家伙领了军饷就偷偷溜出军营，坐上停在军营门口的出租车，去城里通宵达旦地泡吧喝酒。他们说，一天14个小时的艰苦训练太难熬了。卡尔逊和部下斗智斗勇，屡屡凌晨三点突然集合点名，总算刹住了这股风气。后来第2袭击营移驻夏威夷檀香山，驻地旁边满是酒吧、赌场、妓院和脱衣舞俱乐部。卡尔逊坚决不批假，部下抱怨连天，但总算军纪没有败坏。

　　二、突袭环礁

　　1942年8月7日，第1袭击营奉命进攻瓜达尔卡纳尔岛附近的图拉吉岛，支援瓜岛登陆战。太平洋舰队司令尼米兹决定再发动一次牵制作战，他的参谋人员选定了马金环礁。该环礁上有日军的一座气象站和一处水上机场，而且距离瓜岛较近。卡尔逊的第2袭击营被选中执行这一任务。

　　夏威夷瓦胡岛上根据马金环礁的地形修建了训练场，部队进行了实战演练。美国海军2艘大型潜艇“鹦鹉螺”号和“舡鱼”号奉命搭载袭击营发动突袭。卡尔逊坚持只要一名营级军官参加行动就够了，不能冒险让美国总统长子落入敌手。小罗斯福坚持与部下一起行动，最后把电话打到了自己父亲的办公室，才得到了参战许可。

　　8月7日一早，第2袭击营官兵登上潜艇，两艘潜艇被人员、武器、燃料和橡皮艇塞到近乎超载。上午9点，潜艇离港出航。8月16日凌晨3点，速度较快的“鹦鹉螺”号潜艇抵达马金环礁海域，最后一次伸出潜望镜侦察。岸上风雨大作，行动按计划进行。17日凌晨3点30分，艇员打开前舱盖，袭击营官兵爬出潜艇，进入暴风雨之中。

1942年8月26日，珍珠港，一名在马金环礁负伤的袭击营陆战队员上岸治疗

　　袭击营官兵顺着舷梯爬上打滑的甲板，上了橡皮艇。橡皮艇上涂有一层保护用的油脂，比甲板还滑。四五米高的浪头不断打来，橡皮艇和潜艇甲板一样摇摇晃晃。袭击营官兵挣扎着安装好橡皮艇马达，加注燃料。橡皮艇一下水就差点被浪头掀翻，海水灌满了小艇。两艘装载药品和弹药的橡皮艇被海浪扯断了缆索，消失在黑夜之中。大家一起疯了般划桨，将橡皮艇划向登陆点。

　　幸亏有大风助推，橡皮艇才能一鼓作气冲上登陆点礁盘。冲上岸之后，马达还是突突作响停不下来。陆战队员卸掉螺母，让马达掉进水里。筋疲力尽的袭击营官兵将橡皮艇拖进灌木丛，在黑暗中隐蔽。部队散布在180米长的广阔海滩上，大家决定原地不动，静待天亮。然而就在天亮之前，一名二等兵把手里的勃朗宁自动步枪枪机归位，不小心打出一串长点射，划破了黑夜的寂静。袭击营官兵赶紧准备战斗。20分钟之后，岛上的日军作出了反应。

　　排长勒弗朗索瓦中尉率部担任尖兵，展开队形，沿着一条窄路，经低矮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棕榈树林缓缓前进。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侦察兵卧倒在地，发出警报。一辆日军卡车开了过来，猛地停在小路中间。日军士兵跳下车，组成散兵线搜索前进。克莱德·汤姆森中士悄悄跑回来，沿着队形正面迅速布置了埋伏，将一部分人放在侧面，形成了交叉火力。

　　战斗就这样打响了。有人高喊让汤姆森中士卧倒，他毫不理会，坚持指引开火射击，直到被日军的子弹击中身亡。整整五分钟后，火力弱了下来，这股日军被全歼。随着袭击营的另一排赶来增援，日军增援部队也大举赶到，日本兵高喊着“万岁”又发起了进攻。两个排击退了日军的进攻，再想往前推进则伤亡不小。藏在树顶上的日军狙击手威胁最大，他们集中打军官，打无线电操作员。勒弗朗索瓦中尉也被子弹击中，经过紧急包扎，坚持继续指挥。

　　早上7点，战斗基本结束。罗斯福少校用仅存的一部无线电向“鹦鹉螺”号报告：击毁日军卡车两辆，歼灭小部分有生力量。后方日军也派飞机来查看情况。上午9点，第一架日军飞机抵达。10点40分，又飞来两架。卡尔逊命令散兵线后退，引日军前来进攻。此举果然奏效。12点55分，一连飞来十几架日军飞机，对马金环礁轰炸和低空扫射，结果炸弹和机枪子弹全落在了地面日军头上。

　　两架日军水上飞机搭载援军在马金环礁降落，被埋伏在栈桥附近的袭击营官兵逮个正着。陆战队队员们用机枪、步枪和两挺“博伊斯”反坦克枪直接瞄准这两架水上飞机，猛烈射击。一架水上飞机中弹起火，沉没在海水中。另一架稍大型的四发水上飞机拼命想再起飞，刚一离开水面就被打得满是弹孔，摇摇晃晃飞了一段就一头栽进了海里。

1943年美国电影《工合》海报

　　另一位排长奥斯卡·皮特罗斯中尉的小队始终没有跟大部队联系上。没想到，他们居然端了日军的指挥部。事后得知，岛上日军最高指挥官、日本海军第62守备队队长金光久三郎兵曹长正在指挥部，被当场击毙。皮特罗斯小队还击毙了数名骑自行车的日军通信兵，然后将指挥部付之一炬，原路返回橡皮艇。晚上8时，他们撤回了“鹦鹉螺”号潜艇。这是唯一一个按计划撤回的小队。

　　卡尔逊原本计划19点30分从海滩撤离。没想到，夜间能见度实在太低，而且风大浪急，还有伤员要带走。袭击营官兵用了5个小时，一再尝试劈波斩浪。橡皮艇灌满海水，在风浪中四处打旋，一次次被浪头推回海滩。橡皮艇不断倾覆，大部分人丢掉了鞋子、衣服和武器。18艘橡皮艇中，只有7艘冲过风浪回到潜艇上。

袭击营官兵在布干维尔岛留影

　　23点，一小股日军摸上海滩。经短暂交火，袭击营又击毙日军三人。此时袭击营官兵进退不能，实际是被困在了马金环礁上。天一亮日军飞机肯定还会来，可能带来增援部队。袭击营官兵努力在凄风苦雨中挺过这个夜晚，士气一度跌到谷底，有人甚至落泪哭泣。早上8点，情况大为好转，4艘橡皮艇冲过浪头，与潜艇会合。卡尔逊将人手组织起来，横扫了整个马金环礁，击毙了岛上残余日军，摧毁了所有设施，完成了前一天混战中漏掉的任务。官兵们将橡皮艇拖到马金环礁的礁盘背风面，与当地土著的独木舟捆扎在一起，做成了一艘“大船”。

　　所有无线电都丢在海里了，4名无线电操作员牺牲，仅剩的一位爬上椰子树，用手电筒向潜艇发信号：晚上9点30分，潜艇来马金环礁背风面与袭击营会合，那里风浪较小。这天晚上，第2袭击营又与风浪搏斗了最后两个小时。官兵们拼尽全力划桨，一艘橡皮艇不幸被风浪吞没，上面的人再也不见踪影。23点08分，所有人总算都登上潜艇，没时间清点死亡和失踪人数，潜艇直接下潜返航。

　　三、后人铭记

　　袭击营回到夏威夷，受到盛大欢迎。潜艇驶入珍珠港时，港内所有军舰向他们致敬，尼米兹亲自来迎接。这次突袭行动对美国国内的民心士气鼓舞巨大，影响不亚于杜立特空袭东京。英勇阵亡的克莱德·汤姆森中士被追授荣誉勋章，卡尔逊、小罗斯福和皮特罗斯等人都被授予海军十字勋章。

　　当然，美国军方有意夸大了袭击营的战果。有统计认为，马金环礁上的日军守备队仅战死数十人，卡尔逊的损失其实不算小：18人阵亡，17人受伤，3人失踪;另有9人在岛上失散，不幸被俘，后被日军残忍地斩首。

　　但此时的美国公众急需胜利和英雄，卡尔逊袭击营无疑是绝佳选择。为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先后有两部袭击营题材电影问世。此后，第1袭击营、第2袭击营被作为精锐步兵部队使用，参加了惨烈的瓜岛之战，屡立功勋。到1943年，袭击营扩编为四个，甚至一度组建了两个袭击团，参加了登陆新几内亚岛和布干维尔岛的苦战。1943年底，战局基本明朗，美国已对日本形成全面优势，准备展开大反攻，不再需要牵制作战。1944年2月，各袭击营编制不再保留，官兵作为骨干编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师。陆战四师参加了登陆关岛、进攻冲绳岛的大战，最后进驻日本本土。这一系列战役中，袭击营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卡尔逊后来未再带兵，他在太平洋战争的大部分战役中担任观察员，在塞班岛战役中身负重伤。1947年5月，卡尔逊死于心脏病，去世时穷困潦倒。美国政府拒绝出资将卡尔逊的遗体运往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国家公墓安葬。愤怒的小罗斯福和其他老战友凑钱为卡尔逊办理了后事。

　　时至今日，卡尔逊袭击营仍为人津津乐道。近年来不少影视剧、电玩游戏都涉及这一题材，尤其对马金环礁突袭战有所表现。可以说，深受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游击战思想影响的卡尔逊袭击营乃是中外人民携手并肩抗击日本法西斯的历史篇章，应该为世人所共同铭记。

　　﹝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毛泽东抗日游击战争思想研究”(22YBA072)成果﹞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6期  作者刘啸虎，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碧泉书院)副教授;谭影慈，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碧泉书院)历史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