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天气已经很热了。我敞开怀,让风吹着胸口,急急忙忙奔往樊家窑。路两旁金黄的小麦,散发着香气。正在这快要开镰收割的时候,日本鬼子的大“扫荡”开始了。“领导民兵,保卫麦收”,这是黎(城)北县民兵指挥部给我们的任务。
情况紧急,不允许我一步步地走,快到樊家窑的时候,便飞跑起来。民兵指导员老樊正领着几个民兵在地头干活,看我跑得这么急,老远就迎上来,问道:“老王,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鬼子要来抢麦子了!准备得怎么样啦?”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爽快地说,“全村的粮食都埋藏好了,井只剩下一口没盖,除了民兵,全村人都上了山。敌人一来,我们盖上那口井,把小锅一提就走。”
我对他说:县委指示我们不光要空舍清野,还要大摆石雷阵,配合主力作战。他憨直地笑了笑说:“那是当然喽!这几天你到县上开会,我们又造了七个大雷。”说罢一转身扛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我又找到一块好料。走,快回去计议计议吧!”他一边走,一边又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太行山,就是石头多,够小日本鬼啃的。”
说到太行山的石头,实在使日本鬼子伤脑筋。他们“扫荡”到哪里,就在哪里碰石雷。走大路,大路旁的石头炸,走小路,小路边的石头飞。在伪军中传说着这样的话:“不得了呀,太行山里的石头都会炸啊!”那时候,我们太行山区民兵差不多都会造石雷。甚至连妇女小孩都懂得造石雷的秘诀。其实,也没有多少秘诀,一把钻子一把铁锤,把菜盆大的石头钻个洞,装上炸药,安个发火管,就成了。樊家窑五十多个民兵,只有六条步枪,主要的武器就是石雷。樊指导员不光会造石雷,还会摆雷阵,一下能把七八个雷连起来,哪个先炸,哪个后炸,他都设计得十分巧妙。
现在,又该他大显身手了,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谈造石雷的事,一边引着我往村里走。
樊家窑是个大村,平日里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特别是驻了八路军时,更是歌声四起。可是,如今却一片寂静。每个院落都是空的。每家灶屋里除了一些破盆破碗,连一口小锅也看不到,一滴水也没有。樊指导员对我说:“鬼子来就来吧,地皮,他们抬不走,几间空草房,他们要烧,咱也不怕,烧了旧的盖新的。”
我们正挨门挨户去检查,在巷口里碰上了樊指导员的叔叔。他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背。我走到他面前,大声说:“大叔,你怎么还留在村里?”
“蔼—鬼子到哪儿啦?”他没回答我的话,反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不走”
“我们是民兵……”
“我是老民兵啊!”老人笑道,“留在村里,替你们听听风声,守守门。”他摸了摸胡子,又说:“快八十岁的人了,黄土埋了半截身子啦,怕个啥!这两天,我就琢磨:算啦,豁出我这把老骨头,拚死几个鬼子,死后也闭眼啦!”
樊指导员说:“叔,你可要多活几年!毛主席说啦,抗战有三个阶段,如今正是第二个阶段,咬咬牙,到第三个阶段就大反攻啦!”
“什么,毛主席怎么说?”老人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罩着耳朵,眼里闪着光,一定叫樊指导员把毛主席说过的话对他重复一遍。
“毛主席说,抗战有三个阶段!”我大声地解释说:“第一个阶段是敌攻我退,第二个阶段是相持,第三个阶段是反攻……”
老人几乎把耳朵贴在我嘴上,听着,不住地点头。突然捉住我的手,紧紧地攥着,声音颤抖地说:“老王啊!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好啊!好啊!原来毛主席早就摆好八卦阵啦! 怪不得你们一个个那么来劲,你们心里都有谱啦!”
听了老人的话,我似乎猛醒过来:是啊!我们心里是有那么一个谱:无论环境多么苦,日本人怎么逞凶,一想到只要熬过相持阶段,抗战就要开始反攻,劲头就来啦。眼下虽是艰难时期,再咬咬牙,渡过这个苦年头,胜利就是我们的了。尽管还要流血牺牲,但是,谁也不怕!胜利,一切为了争取抗日战争的胜利。
全村的民兵在村头庙里集合了。一支支红缨枪,一排排石雷,把个庙院摆得满满的。我把县委的指示说过后,民兵们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说:“这次一定给日本鬼子一个厉害瞧瞧! 叫他们走着来,爬着回去!樊指导员讲了布雷的事,提出要搞两个雷阵,一个真雷阵,一个假雷阵。分工由我和武委会主任霍宝玉带两个组到枯河滩设雷窝,樊指导员带两个组去另一个雷区伪装布置。
刚刚走出庙门,区指挥部的两个基干队员喘吁着跑来,把一封鸡毛信递给我说:“我们是跑着来的,马上还要回去!”我刚把信取出,还没看完,一个民兵又跑来报告:“敌人到了下寨啦!”接着就听外边有人喊:“敌人放火烧下寨啦!”我们都拥出去一看,下寨方向一片烟火腾空,半个天都红了。
面对着下寨的大火,同志们个个咬牙跺脚,我忍着气把区指挥部的信读完。这封信上说:东边敌人已到涉县,北边敌人正向樊家窑逼近,两股敌人可能到樊家窑会合;我八路军主力正准备出击;区指挥部要我们迅速布设石雷,拖延迟滞敌人的行动,积极配合主力出击。
我们研究了一下,立刻分头出动,派一个组去盖井,把村里留下的破碗全部送上山去,并通知山区的群众早点吃饭,往深山里转移;另派一个组在村口放哨。其他民兵全部到枯河滩参加布雷,估计那是敌人必经之路。
民兵早就准备妥当了,一声走,扛雷的扛雷,抬雷板的抬雷板,飞也似地奔向枯河滩。天大亮时,我们的雷阵已布置就绪。大家埋伏在山头的树丛里,拨开树条向北望。不大会儿,敌人出了下寨,向着我们的埋伏圈走来了。嗬,大队人马哩!前边是四五个便衣,后边是黑压压的一片,最后是民夫、牲口。看样,大约有二百多日本鬼子和四五百伪军。
见了敌人,一夜的疲劳都跑光啦!大家一双双眼紧盯着那几个便衣。这几个鬼东西大概吃过地雷的亏,走几步停一停,弯下腰摸摸地。突然,他们原地不动了,拚命向后招手。立刻跑上去几个鬼子兵。我们估计是专门扒地雷的工兵。他们一边扒,我们一边笑。樊指导员说:“傻东西,你们扒吧,热闹在后头哩!”原来,鬼子扒的,是一个假雷区,下边埋的不是烂鞋,就是石头。我直担心假雷带出了真雷,露了馅。樊指导员拍拍我的肩,大包大揽地说:“你就放心吧,保险不会出错。”他是个布雷的老手了,拉雷、踏雷、弓雷、子母雷…… 安排得多样而巧妙;先在前面布了一个假雷区,迷惑敌人,真正的雷阵摆在后面。半里多路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雷,路面却和平常一模一样,上面还有牲口走的蹄印子和拉的粪蛋。就连我这个常来常往的人,要不是参加了埋雷,也会以为是牲口走过的哩!
愚蠢的鬼子兵撅着屁股挖了半天,一颗真正的地雷也没挖着,就把一群伪军赶到前头,继续往前走。伪军——我们称它是“黑狗队”,都是些怕死鬼,他们偏偏不走正路,小心地从路旁草墩上走,又悄悄地穿过了我们的真雷区。樊指导员一看也着了急,脸憋得通红,骂着:“这些狗东西,一个个都学乖了!”我一方面着急,一方面心里想:“就不信,敌人那么多的脚竟会没有一个踩上的!”
眼看着大队的鬼子,跟着“黑狗队”走过去,雷一个没响,我心里像火烧似的。正准备叫民兵放几枪惊一惊敌人,只听雷区里嘣的一声,“地枪”响了。“地枪”是老樊在布好一群梅花雷之后,又专门埋设的。这是老樊利用打狼的办法:把猎枪固定在地下,只露个枪口,用一条暗绳子倒系在枪机上,只要鬼子从枪口前走,脚一踩地上的机关板,枪口就会吐出弹丸,休想逃脱。随着“地枪”的响声,轰隆,轰隆,周围一声接一声地响开了,黑烟、尘土腾空而起。只见鬼子像一群野狗,到处乱爬。樊指导员连连叫了几声好,拿胳膊碰碰我说:“老王,趁热打铁,咱们放一阵枪吧!”
我也真想凑个热闹,可是又一想:不行,县里指示过,让敌人往里面钻一钻,给主力造成打歼灭战的机会。区指挥部的霍宝玉同志也说:“现在不忙打,时候不到。”
烟雾散了后,我们看见鬼子收尸的收尸,抬伤兵的抬伤兵。看样子,敌人想往回返了。我们要拖后腿,不得不放了几枪。鬼子兵一听枪响,立刻转了方向,向山头上搜过来。我们边打边退,一直把敌人往山里拖。
这里的每条路,每块石头,我们都很熟悉。鬼子缩着头搜了半天,见不到八路军的一点影子,就由“黑狗队”喊话。这边喊:“看见了,看见了,出来投降吧!那边就装着老乡哭,装小孩叫。这些鬼把戏,当然骗不了我们。
我们转移到深山里,见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只是少了两个老汉,其中一个就是樊指导员的叔叔。我们直抱怨最后离村的那个民兵组,问他们为什么不把两个老人背出来。一个民兵说:“我们要背他们,他们说什么也不走,要留在村里放哨。”
樊指导员和我都十分焦虑,担心村里两位老人的安全。天刚擦黑,我们带领几个民兵,便往村里跑。在村头听听,村里没有动静,鬼子兵走了,我们才悄悄地摸进村去。只见许多房屋被烧了。村头的树上吊着一个人,跑上去一看,正是樊老汉——樊指导员的叔叔。这时民兵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另一位老汉。他也被打得遍体鳞伤。这位老汉见了我们,就向我们讲述了樊老汉英勇就义的事:原来鬼子进村扑了空,搜山又搜不到人;后来抓住了樊老汉,逼着他讲出民兵、八路军在哪里。樊老汉先是一句话不讲,逼紧了,才不紧不慢地说:“八路军在太行山上,你们去找吧!”鬼子又问哪里有埋的石雷,樊老汉手在半空一划,说:“整个太行山上,到处都是石雷!”敌人得不到一点材料,恼羞成怒,就把他吊到树上,活活的打死了……
听他讲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樊老汉昨天的话。现在,他英勇地死去了!再也看不到抗日战争的胜利了!我们活着的年轻人,要继续战斗下去,冲破这黎明前的黑暗!
樊老汉的遗体刚被抬到窑洞里,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霍宝玉同志大叫了一声:“同志们,咱们的主力部队把敌人扭住了!”樊指导员唰地跳起来,提着枪,喊了一声:“同志们,走!”
夜,漆黑。我们全村民兵整队出发,向着响枪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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