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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文波:一九四五年太原受降小组活动纪实
来源:抗战老兵口述中心   2020-12-21 11:22:31

  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第二战区长官部交际处外事秘书赵棲梧通知我,下午三时去飞机场迎接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派来的参加第二战区受降仪式的受降小组。那时我是第二战区长官部作战课课长和作战小组成员。我们这个小组成员有孙楚、郭宗汾、宋竹溪和我。孙楚不能经常来小组工作,事实上是郭宗汾全盘主持。作战小组的办公室在旧督军府的外北厅,是根据战区长官阎锡山的指示,决定本战区的作战策略和方针,拟就具体方案,下达命令,指挥部队作战的机构。关于其它例行的参谋业务,则由参谋处长邓克瑞指导参谋处办理。

  我除了参与作战计划也参加有关军事方面的外事活动。一九四四年,驻华美军司令部派到第二战区长官部的视察组、情报组等,都是我和他们一道工作的。这是由于我对本战区的军队部署、工事构筑、敌我态势、情报综合等,比较熟悉。另外,我也能说几句简单英语,美国人的生活习惯和交往礼节也粗知一二。

  交际处长宋子徵,秘书赵棲梧,翻译王怀义(女)和我到机场不久,一架美军用飞机徐徐降落,鱼贯走下飞机者四人,在机前五六米处,列为一字横队,我们则间距米余,面对着黄发碧眼的来客,也以横队相迎。王怀义翻译介绍;美军少校伊尔拜、上尉麦坎恩、中尉撒辛、通信上士方宁。

  接着相互而又交替地一一握手,又互相热烈地鼓掌,表示祝贺抗日战争的胜利。我们把伊尔拜一行安置在复兴饭店(原法国正太铁路局的铁路饭店)。为了工作方便,我也住在那里。那座饭店是太原唯一的高级饭店,比柳巷的正大饭店要考究得多,中西饭菜制作精美,三楼还有个小小的舞厅。

  晚上,我回到作战小组,同郭宗汾去内北厅向阎锡山汇报美军受降小组的概况。次日,阎锡山、郭宗汾和我,在外北厅会客室接见美军受降小组全体成员,仍由王怀义作翻译。一般礼节性的谈话后,伊尔拜提出初步工作计划,要求搜集:

  (一)日军在第二战区的罪行,包括使用化学武器;

  (二)屠杀无辜百姓的罪行;

  (三)破坏非军事设施的罪行;

  (四)销毀罪证的罪行。

  当时谈定;关于第(一)(二)(三)项,由参谋处会同有关厅、处,收集统计,制成四份完整资料,一份交美军受降小组,作正式资料备盟军同日本签订停战书的参考;一份呈报国民政府军委会,作为中国向日本提出战争赔款的基础依据,两份存参谋处备用和归档。关于第四项,由美受降小组先就地搜集。

  伊尔拜要求提供太原附近日军机关,仓库、地下室、暗室、隧洞等确切材料,并要求派人同他们合作,以利进行搜集。阎即指定由我负责与美方联络合作,开展搜集日军销毀罪证等工作。

  会议完毕,阎锡山着我引导他们参观庭院。伊尔拜等赞美这座庭院象个花园别墅。这座清朝的藩台衙门,全部占地估计在六,七十亩以上,正门和大堂,都是彩绘,雕梁画栋, 气派异常。除了原有的和新建的办公楼、会堂、假山、花木外,值得一提的还有阎锡山父亲督造的勤远楼。阎的内眷住宅,包括北厅、南厅,寝楼和另外几个跨院。阎锡山的五妹阎惠卿和她的丈夫梁蜒武当时就住在东跨院里。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建筑,以曲回雕栏的走廊互相连通,确实是个花园式的庭院。

  伊尔拜等兴趣盎然,在院内给阎锡山拍了几张照片。阎回南厅休息后,这几个美国人爬上假山留影,挽臂亭旁拍照后,外事秘书赵棲梧面告伊尔拜等,阎于当晚设宴欢迎美军受降小组全体成员。这次宴会在外北厅举行,由正大饭店包办酒席,西餐,中菜相交,宾主交谈甚欢。

  夜晚,我在作战小组与郭宗汾、宋竹溪研究受降小组工作步骤。关方初到,先休息一天。工作开始的第一项日程是先去牛驼寨。那里是日军筑有隧洞的秘密据点之一。第二项是去小东门外的日军军需仓库,检查其军品中有无化学毒剂及化学武器之类的物品。第三项是去市内桥头街的食品配给所核实日军统治时期对日侨和对中国市民在生活配给方面的差別。

  每完成一个行程,便休息一天以整理资料。王怀义除作翻译外,还负责筹备并安排舞会和其他文娱活动。

  三个日程结束后,去晋祠游览一天。

  我们拟定的工作日程,阎锡山表示满意。整整一个上午,我安排工作细节、往返路线,地图、表格等等。

  除通讯上士方宁之外,伊尔拜等随我直赴牛驼寨。这个位于太原城东的山丘,是太原城防工事的要点之一,到处是纵横贯通的交通壕、散兵掩体、炮兵阵地和残断斜仰、横七竖八的木柱。

  我们登上山丘顶部,举目眺望,瞰视太原城如在脚下。也就是说,牛驼寨的火力,可以直接控制太原市区。占领了牛驼寨,便可高屋建瓴般地长驱直入攻进太原城。历次的战争实践,都证明了这样的事实。

  我们走下山顶,在下面找到洞口,向里望去,黑暗重重。每人打着手电筒向里定去。隧洞高约九米,宽十米左右,从残存的电线证明,本来是有电源和照明设备的。此处,我尚是初次脚踏实地。

  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只见遍地灰烬,一眼便看得出是焚烧的档案和各种文件,有些是整箱整箱烧的,尚留有残缺不全的纸角和尚未完全烧毁的黑黄色的纸片,但字迹已无法辨认。

  这座隧洞,交叉四方,散发着阴森污浊的气息。我粗加估计,总长约有千米。伊尔拜等人和我们所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

  这是在日军接受无条件投降的前些时候,将各处有关的机密文件集中于此地,浇上汽油焚烧的。由于日军在投降前需要干的事情很多,所以没有来得及将隧洞毁掉。

  麦坎恩上尉先将隧洞外貌和内部几个重点拍照,然后将残缺的木箱、火化未尽的黑黄色纸角,以及遍布灰烬的地面也一一拍照。那时我还是初次见到镁光拍照。最后,我们全体在洞口合拍一照留念。

  回到复兴饭店,已是早饭时分。

  通信上士方宁,交给我一叠照片,是同阎锡山等人在庭院中拍的。我带回作战小组,一一向有关人员分送,并向郭宗汾汇报牛驼寨之行。

  休息日上午,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整理第一个日程的日记。

  下午我返回饭店,遇见通讯上士方宁,用吉普车载着个花花丽丽的女人,走进饭店他住的房间里去。我不由得火冒三丈,因为美国兵公然如此污辱中国人,极大地损伤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我在盛怒之下,从饭店回来,到交际处找到处长宋子徵。我气愤地问他:美国兵怎么会知道太原妓女的地方!为何允许美国兵往饭店(实际是战区和省府的高级招待所,并不对外营业)拉妓女这影响实在太恶劣了!宋处长慢条斯理地说:老弟,棉花巷谁不知道。妓女为的是钱,谁有钱她们就接谁。我不能禁止美国人逛窑子,我也没有权力禁止妓女接美国客人。

  我又向郭宗汾愤愤地报告了这件事。郭宗汾淡淡地说:“我看你肝火太盛。”他接着说:“你还记得今年四月间你和美军情报小组发生的问题吗?脑子不要轻易发热。这类事大可不必过问,更没有必要大动肝火。”

  我脑子里立即回忆起那宗不愉快的事件。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要拟就一个在中国青岛登陆以协同中国军队尽快击败日本侵略军的作战计划。为此,特地派出若干情报小组,到前线搜集确实的情报,以作判断敌情的依据。来到第二战区的是上尉范守格等五人,那时我随阎锡山正在吉县“建军”,萧荫轩任建军会办公室主任。阎派我与范守格小组合作,赴前线搜集情报。当到达乡宁县马壁峪第三十四军军部时,军长高倬之热情款待,详细介绍了当面日军情况。范守格要求通过日军碉堡封锁线,深入到汾河以南的日军占领区,搜集各项情报。高倬之和我都不同意这个计划,因为那会遭受日军的袭击,我们没有把握确保范守格等的人身安全。因为出发前,阎面告我保障盟友安全是首要任务。因此我对范守格进行解释。伹范守格坚持他们的行动计划。我决不同意,并用了粗暴的态度反驳他们的计划。范守格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于是我们闹翻了。范守格避着我,迳给阎锡山拍去电报,说我不同他们合作,阻挠他们搜集情报工作的进行,要求阎锡山将我撤回。阎锡山对美国人当然是唯命是从的,便立刻派第四课课长侯光远来换我回去。我为此内心憋气。结果,范守格等以及侯光远被八路军俘虏,送往延安去了。那时,阎锡山正集中力量,想消灭八路军。在这情况下,面对阎派去的侯光远和美国人,八路军自然难以信任,将他们送往延安,自然合情合理。

  直到日本投降后,经过曲折的外交谈判,范守格等人才被释放回南京。这件事,在我的经历中,显然是不愉快的。

  郭宗汾的一席话,使我不得不学习学习老练持重的涵养功夫。“天高云烟淡,何须自寻烦”。

  我从作战小组出来,回到复兴饭店。方宁笑嘻嘻地把在牛驼寨拍的照片送给我五套,我给阎、郭各一套,参谋处一套,存档一套,我自留一套。

  事情就是这样,美国兵不但拉妓女,几天后竟用吉普车拉着女学生,招摇过市,引入侧目。又不久,“吉普女郎”的名号迅即传开。

  复兴饭店三楼上,正开舞会,王怀义着交际处找来一些日本歌女和酒巴女招待,陪伴美国人跳舞。徐士珙带着他的情妇郭存义也赶来参加盛会。对于日本歌女和酒巴女招待我并无敌意,因为她们同样是日本军阀魔掌下的受害者。

  王怀义和麦坎思很投契,在共同进餐巾舞会上,两人总是谈笑风生,翩翩起舞。伊尔拜则搂着徐士珙的情妇旋转若飞。

  舞会后,到楼下餐厅吃夜宵,厨师做的鸭绒酥甜点心,受到每一位食客的交口称赞。日本歌女和女招待,更是受宠若惊,九十度大鞠躬表示感谢。

  小东门外的日军军用品仓库,是日军建筑的一栋三层楼房,并有地下室。楼的外壁,全部涂以黑白相间的曲形粗线条,为防空保护争。

  楼下是各式手枪和弹药,伊尔拜等人各要了专为日军宪兵配用的手枪一支,子弹百发。美困人说,带回国去作为战胜日本的纪念品。仓库管理员,是一名日军军械少佐安藤。这时第二战区虽然名义上已经接收,但接收人员尚未派来,仍由日军管理。这个日军少佐,见此情况不知所措,请示我如何对待。我着他开列单据,由索要枪弹的美国人一一签字。

  二楼是军用食品,有肉类,水果罐头、饼干、各种海味等等。走到尽头,伊尔拜象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声喊到:“太阳牌啤酒!”另外几个美国人更是高兴得欢蹦乱跳。他们说,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国内便禁止酿酒,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喝到啤酒了。没说的,撒辛和方宁一人搬了一箱下楼,放进汽车。

  三楼是日用品,手表、照相机,刮脸刀,香皂,雪花膏、卫生纸、避孕套,五花八门,品类齐全。

  地下室,空荡荡一无所有。我们的主要目标之学武器、化学毒剂,丝毫也没有发现。很明显,这类东西,日军在投降前夕,就销毁灭迹了。但在战争期间,第二战区范围内,确实常有日军使用毒气弹以及曰军在河流、水井投放剧毒和巾同人民受害情况的报告。这便是确凿的罪证。

  我们走出楼来,安藤敬礼相送。在远约三、四十米以外,有几个士兵清理庭院,望到日军少佐和我等一行,竞远远地自行立正敬礼。日军的规则,只要望到上级便须行礼,可见日军礼节的严格。

  伊尔拜表示此行收获颇佳,兴致亦浓,回到饭店,特地请我到他房间里以茶点相敬。

  中尉撤辛象是随从副官一样,用他们自己带来的炊具、茶具,敏捷地烧了开水,将开水倒进杯内,随将一种有小孔的袋装小茶包放入杯内。撒辛又敏捷地从柜内端出核桃仁、可可酥、夹心饼,放在我和伊尔拜中间的茶几上,并泡了两杯袋茶,动作礼貌恭敬。我应酬一番后,即致谢告辞。

  饭店里更热闹了。美军又来了一个搜寻失踪人员,尸体和骨灰的小组。这个小组有五,六人。

  桥头街的食品配给所,名义上是配给太原市民食品的机构,实际只是专为供应高等日侨食品而设置的控制所。有江鳐柱,鲍鱼、牡蛎、凤尾鱼、沙甸缸等高贵海味罐头。有咖啡、可可、炼乳、葡萄汁、菠萝汁、清酒,啤捫等饮料。除高等日侨外,朝鲜人没资格吃,太原一般市民更没有资格吃。

  麦坎恩等搬了三箱葡萄汁,一箱江鳐柱,一箱牡蛎,三箱啤酒。

  在三个日程完毕之后的晚上,王怀义又组织舞会,美军的搜寻失踪小组一同参加,而且有比上次更多的太原各界人士名嫒参加。

  有必要叙述一点社会情况。第二战区从晋西回到太原的大小官儿们,比居庄在太原的一般伪职人员等的地位高出一头,比市民则高出几头。那时市面上还流通着“联合准备银行”的票子,而法币是以一比一万的比率通用的。所以“将校呢”新式军装,代替了在晋西时的土布灰军衣。个个神气活现,踌躇满志。阎锡山全副戎装,胸前挂满了勋章,自省堂主席台中央,高高悬挂着阎的戎装油画像。各公共场所也挂着阎的彩印像。

  将校呢原是日本将校级军官专用的军衣呢料,并非商品。这些将校呢是怎样流进市场的呢?这就是接收大员们的明劫暗偷了。梁蜒武是接收人员之一,据传梁挺武私吞了一个军服料仓库。他把大批将校呢,通过条条渠道,流向山西各地,甚至外省市的服装商店。这一笔横财,数目相当可观,但这不过是梁所劫收的九牛一毛而已。

  晋祠是山西有名的风景区。王怀义陪同我们特去游览。晋祠之游,美围人拍了不少照片,也给我拍了照片。

  伊尔拜等再次谒见阎锡山,汇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表示满意,并特向阎感谢我同他们的合作。

  伊尔拜提出第二个工作步骤:视察日军华北派遣军第一军司令部,非正式询问该军军长澄田睐四郎中将。

  虽然我在前一天的晚上巳将伊尔拜的这项工作步骤向阎面陈,使他精神上有所准备,尽管如此,阎锡山还是迟疑不决。他回答伊尔拜说,日军军部的交接工作,目前正在进行,已令联络人员通知该军,一俟接到回报,立即通知小组前去视察。伊尔拜接受了阎的意见。

  阎锡山对伊尔拜要求视察日军军部,确有他的难言之隐,因为近日来苏体仁正在为阎锡山和澄田秘密地进行交易。阎要求在遣返日俘中,留下一批强有力的日军和若干智勇兼备的日本军官,以便加强自己的战斗力,消灭八路军。

  阎锡山了解美国人的天真无忌,唯恐他们对澄田做出污辱性的动作,影响了他所认为的至关重要的大计,然而又确实提不出不许伊尔拜前往视察的正当理由。唯一的办法就是拖。

  当晚,阎锡山再次欢宴受降小组全体成员,频频举杯,慢条斯理地致词,轻轻抚摸他那灰白的八字胡,表现出老诚持重的神情。伊尔拜似乎没有参加盛大宴会的经验,对于五光十色的佳肴,目不暇接。他比之一九四四年魏德迈派到第二战区的考察小组的克利中校,就差得多了。我同那个小组共同王作了半年余时光。克利中校在入伍前是个工程师,入伍后当工兵,历升为魏德迈的中校参谋,仪态见地都较有修养。

  第二天晚上,壬怀义办了一个更热闹的舞会。美国的两个小组,徐士珙和郭存义,王怀义还特地把太係女师的一位女音乐教师请去演奏钢琴,并带去十几位女师的学生。舞会上王怀义照例是和麦坎恩那样的热情洋溢,徐士珙和郭存义是那样的扭捏摇摆。

  这段时间,太原的日侨,朝侨等的店铺和房产,都被查封接收了。男女老幼被赶出他们的住房,他们是无国无家的可怜虫了。在集中营地,他们的愁眉苦脸伴着眼泪和叹息,等待着他们的是,熬煎的日日夜夜,茫茫的前途,未卜的命运。再加上饮食不周,疾病和创伤折磨着他们和孩子。这是日本人军阀造成的悲惨结果。

  有些日本少女,在谋求嫁给中国人,不愿回日本去了。太原市长白志沂,首先开端示范,警察局长师则程暗地里金屋藏娇,至于梁蜒武更是广揽群芳,香窟处处有。但他在五姑娘面前倒是一本正经。也有少数人给我物色,因为那时我对日本人抱付相当的敌视,我拒绝了这些人对我的关心。

  每晚,我照例要到内北厅阎锡山主持的漫谈会溜个圈。阎告诉我明天到日本军部,千万不能闹出什么纰漏,要持得住,要机警,绝对避免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我和美小组全体成员,驱车到坝陵桥“大日本帝国华北派遣军第一军司令部”。这座三层楼(另有地下室)建筑,是日本侵略者用中围人民的血汗和物资修建起来又用以残酷统治、血腥署杀中国人的罪恶机关。

  汽车直接驶进大门,似入无人之境。日军门卫,持枪立正(这时还未缴械)。车停在楼门口,我们进入大厅直到一楼口,只见赫然竖着一个大白漆木牌子,黑字写着“士兵平民脱靴”。凡士、兵、平民只要上楼,就必须脱下鞍子,只能穿着袜子上楼。我们走上二楼,楼口有同样一个牌子:“尉官脱靴”。三楼口则是“校官脱靴”。只有将军才能穿靴登楼。

  我们是以战胜者的姿本出现的,昂首阔步,八面威凤。军长澄田中将早巳在楼口立正恭候,佩带齐整,军衔锂亮,见我们上来,行室内鞠躬礼,前引我们进入他的客厅。我们踞坐于中央大沙发上,澄田旁坐敬烟,是特制的吕宋佳品。澄田其人,高约一米七,四方紫膛脸,并未蓄日式传统苍蝇胡,而是刮得净光。

  两目炯炯,虽然已是败军之将,但在谦恭的外貌内,涵着涔持,并有内隐而不禁稍有外露的日本将军的傲然神情。

  副官进前向来者一一燃烟,轻轻而退,再次进来献上特制名茶,鞠躬而退。

  询问开始。

  伊尔拜目盯澄田:“你准备何时进战犯集中营?"

  澄田精神沮丧:“我的命运,现在我自己也不明白。”

  伊尔拜:“你的家属哩?”

  澄田:“有的在此地,有的在本国内。”

  伊尔拜:“你准备何时在投降书上签字?”

  澄田:“这……我还不明白怎样考虑这个问题。”

  伊尔拜这几句似是审问而又不是玩笑式的询问,使澄田非常尴尬。

  伊尔拜继续说:“今天我们要视察一下你的首脑部,希望你会同我们很好地合作!”

  澄田连答:“是,是!”

  伊尔拜又说:“我们希望在你管辖范围内,对中国、美国的盟友,究竟犯下多大罪行,档案图表,都要按真实所做的,一一准备齐全。”

  澄田点头,表示照办。

  澄田已露出窘态,伊尔拜却在接连不断地开玩笑。这个三十出头的美国海军少校,似乎过于稚气十足,自然不能与麦克阿瑟在东京帝国大厦召见日本天皇的气概同日而语。伊尔拜的稚气,很快便使澄田流露出轻视的神态。

  我淘问澄田关于军部准备交接进程等事项。他回答正在积极制作图表,听候定期。他伸手按铃,进来的是伊藤中佐,手捧驻重叠叠的图表册簿,双手送我过目。我略翻几页,便随手还绐伊藤。彼即鞠躬而退。

  询问就此结束。澄田起立,前导引路。我们视察了三楼二楼各个室,一些员属在紧张地工作。澄田介绍概况。至此,全部过程算是完了。澄田送我们下楼,当走下二楼时,麦坎思上尉,忽然抽出腰间的手枪,从窗口向天空连鸣十余响。因为这里特别清静,所以清脆的枪声,冲上天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麦坎恩表现着战胜者的骄傲,他的动作意味着占领和自由处理这儿的一切。

  澄田在看到麦坎思拔手枪时,顿时惊愣,当已发生的情况过去麦坎恩将手枪插入腰间枪套后,才恢复了平静。

  走出楼外,伊尔拜等人并不上车,在院内溜了个小圈子,环视四周。中尉撒辛摘下挂在脚前的冲锋枪,向天空也开了一梭子,然后登车而归。

  这里我需要说明二楼的情况。二楼约有大小房间三、四十个,为情报部占用,由广宏中校主持。除正规的军方情报搜集设施外,情报部对居住在太原市的日侨,部分别规定他们汇报情报的时间。在各行各些中,都指定了负责汇报情报的人员,即便学校教师、商店老板、酒巴的日本女招待等等,都必须按时到军报部汇报。广宏并指示情报搜集重点,必要时授以特技。情报部规定是极其严厉的。每个日侨均须无条件地遵守。

  受降组到日军军部视察和非正式的询问,并没有发生大的纰漏。阎锡山听了我的汇报,轻轻地说:“美国人的特点是天真和爱好虚荣。他们的国家,既富且强,对世界其他国家,没有要求,就是需要虚荣。”

  伊尔拜等来到外北厅,同阎锡山会谈,商量举行受降仪式和将澄田列入战犯名单等问题。

  阎锡山爽朗地说:“好,好,咱们坐的是同样席位。我尊重你俩的意见,最好伊尔拜少校先拟出一个方案。”

  伊尔拜很满意阎的回答。其实他中了阎的诡计。

  内幕情况是:澄田不接受向阎锡山签字投降,不接受举行受降仪式,因为南京的蒋介石对冈村宁次相当优待,并采取了极其妥善的安全保护措施。此事,澄田当然是很清楚的。况且阎锡山自抗战开始到眼前,就一直间接和直接地同日伪进行着秘密的和半公开的谈判往来。更重要的是,阎锡山希望澄田给他留下一部分兵力,苏体仁正为此事而鼓动其三寸不烂之舌。眼下的势头,澄田的讨价还价占着上风。

  阎锡山对澄田拒绝签字投降,原本不成问题,可以如此这般。可是现在半途中突然杀出个程咬金,硬是要澄田签字投降,而且还要列入战犯名单,送交盟国军事法庭审判。

  当时,阎锡山正进行着一系列紧张的筹划。先由苏体仁和澄田研究对策,同时阎和赵承绶、郭宗汾、梁蜒武等人密议,又指示王怀义施尽浑身解数,把伊尔拜等拖上忘平所以的精神状态。于是复兴饭店的盛大宴会,狂欢舞会,彻夜连明,受降小组以及搜寻失踪尸骨小组的美国人,个个心满意足,处处受到虚荣的接待。

  过了约摸一个星期,伊尔拜带着方案来和阎锡山商谈。

  阎推说“身体不好”,由参谋长代表。

  阎指示郭宗汾见机行事,从美国人的方案中找空隙,安排我们的程式。

  伊尔拜提出的程式:①在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大堂上召开受降大会,由阎方若干高级官员同美方受降小组全体组成受降团,阎锡山为大会主席。②从阎的警卫部队中抽选两百人,列阵于会场。⑧澄田在大门外下车,由四名阎军士兵抑至受降台前,向受降团行大鞠躬礼。④受降团主席宣读受降书。⑤澄田呈投降书。⑥澄田缴呈日本国旗,及其本人佩带的军帽、军衔、军刀。⑦澄田垂首承认自己是战犯。⑧澄田在投降书上签字。⑨阎锡山做受降讲演。⑩鸣枪。⑩将澄田送战犯营地。

  郭宗汾首先从受降大会场地打开缺口。他说,我们是战胜者,日军是战败者,目前澄田在未投降签字之前,仍占有他的华北派遣第一军司令部全部建筑。我们应首先占领其司令部,俘虏其官兵,接受其投降。据此,受降会场以在该军部较为合适。

  王怀义这天特別精神,翻译语气激昂,铿锵有力,而又清脆悦耳。

  伊尔拜详思后,说有道理,表示同意。

  郭宗汾继续发表意见:①日军军部三楼作为受降大会会场。②受降仪式在会议室举行。⑧司令室为庆祝胜利宴会厅。④澄田及其僚属迁下二楼。⑤阎军二百人列阵院内,会后接管建筑并负责守卫。⑥澄田缴呈军旗、军衔、军刀,会后送入战俘集中营。

  关于把澄田定为战犯,送交盟国军事法庭审判一项,俟对澄田全部罪证调查完毕后再作出决定。

  以郭宗汾的气势才干,对付这几个美军官佐,自不在话下。同时,郭宗汾深深明瞭伊尔拜等人的心理,他们都在急于了结此行任务,返回交差,越快越显得他们能干,也就能更快地回美国去同他们的家人团圆。于是伊尔拜很顺利地同意以郭宗汾的提案作为决议。受降大会日期另定。

  伊尔拜等再次与郭宗汾等合影留念。

  我带伊尔拜一行,到太原郊外浏览河山。伊尔拜很高兴,觉得任务很快就大功告成,同我半个多月的共事,相处倒也满意,他把一架军用照相机送给我。麦坎思说他是伞兵(其实我知道他是个情报官,以后他还有不少活动,这里不及细叙),把一双新红牛皮伞兵靴送给我,还有一件防雨府绸夹克。中尉撤辛是步兵,把他的手提二十五发自动冲锋枪送给我。方宁则慷小组之慨,把他们小组的一套炊具送给我。我一一照收,表示谢意。

  伊尔拜一行,将送我的礼物,送到我的住所。当然,我必须回赠礼品。我从箱子里取出我收藏的八幅白缎子苏绣,上绣红楼梦大观园人物图景及题词,苏绣色彩鲜艳,绣技高超,人物花鸟,棚栩如生,就连小桥流水也似在飘动。

  我给他们每人两幅,他们如获奇珍,说是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赞不绝口。我又取出四张整肢狐皮,眼、嘴都镶着色彩丝绒。我说这是赠给他们每个人的太太,一人一条,在严寒的冬季,作围巾是很华贵大方的。他们又深深致谢。

  此外,我还款待他们吃了一餐纯粹中国风味的烫而蒸饺、红豆小米粥。他们更觉稀罕开窍。

  阎锡山看了赠送的自动冲锋枪,非常有兴趣,着检点参事卢芷复立即把兵工室主任张桂山找来,叫他拿到兵工厂研究仿造。

  我送美国入的礼物,由交际处作价开销。手枪(这是前几天澄田送的)、照相机、靴子、夹克、炊具等物,归我私有留用。

  受降仪式是极端秘密地在日军司令部会议室举行的。院内布阵严肃,官兵都很威风。

  参加受降仪式的人数不多,中方:阎锡山、郭宗汾,贾文波,美方:伊尔拜、麦坎恩、方宁。撒辛以摄影师身份收场。

  阎锡山全副武装,胸前挂满勋章。足蹬马靴。郭宗汾军服上也佩带着几枚勋章。

  仪式开始,太原受降团全体坐上受降席。

  澄田由门外垂首静步而入,站于受降席前,依次把军帽、中将军衔、指挥刀一一摘下,呈放受降席前的案上。退后三步,侧立于案前右方。接着,伊藤和广宏,一左一右各各用一手,拉展“大日本帝国华北派造军第一军”军旗,走到受降席前。澄田将旗接过来,平展两臂,面向外立正。伊藤、广宏一左一右。撤辛拍照。澄田向后转立正,鞠躬两手过顶把军旗缴呈受降席前的案上。澄田再向后转与伊藤、广宏三入并立。 (拍照)

  阎锡山受降讲演,寥寥数语,谴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赞扬第二战区官兵浴血奋战,恭维美军协同作战,吹捧魏德迈、陈纳德。

  太原受降团全体拍照留念。仪式完毕。

  澄田、,伊藤、广宏下楼后,一辆小汽车早巳准备在那里。他们被送往一个秘密场所。

  阁锡山和伊尔拜热烈握手,其他成员们都一一相互握手,鼓掌。从此时起,这座建筑便由阎军接管了。

  伊尔拜等参观全部建筑吋,发现地下室还保存一些食品罐头和酒类。

  胜利的宴会。双方烦频举杯,相互祝愿中美友谊与日俱增,更加亲密地进行合作。

  宴罢,伊尔拜等返回饭店。

  我随阎,郭巡视全部设施。阎对澄田的作战室很感兴趣。他说:“这里给作战小组使用吧!”郭宗汾立即写成“口谕”。确实这座建筑在太原来说是够气派的,给了作战小组使用,也即等于郭宗汾有权主宰。伊尔拜向我提出要求,他要一面日本国旗,一把军刀,作为战胜纪念品,带回美国老家,为他的英雄气概增色。我向郭宗汾请示由军用仓库取出日本国旗和军刀各四件,所有美军受降小组成员,每人赠送了一份,他们非常高兴。这次受降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撰稿:贾文波,抗战时担任国民政府第二战区长官部作战课课长。来源:中国黄埔军校网  时间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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