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战伤会说话
——走进老红军闵敬德的百岁人生
■解放军报记者 张培瑶 通讯员 卢旭东
多少年来,哪怕屋外骄阳似火,年逾百岁的江苏省军区南京第五离职干部休养所老干部闵敬德,也会戴着厚厚的羊毛护膝。如果是阴雨天,他还会在膝窝处再贴一副暖宝宝。
照顾闵敬德30多年的侄孙女闵远英说,已过期颐之年的爷爷“每天都要洗澡”。洗澡,主要是为了用热水泡泡腿,“他两个膝窝处各‘藏’着一枚弹片,不用热水泡一下,会疼得睡不着觉”。
多少年来,闵敬德吃饭时,总会不小心“咬伤”自己。当口腔里鼓起紫紫的血泡,他常常无奈地笑笑,再让家人帮着挑破血泡。
在侄孙闵斌眼中,爷爷爱笑。笑起来时,他瘦削的右脸颊会出现一个“大酒窝”。那是74年前,战场上敌人的子弹留下的,“爷爷满口是假牙,假牙总和口腔‘打架’。”
4处枪伤,2枚弹片。岁月流逝,这些伤疤刻在百岁老兵的身躯上,仿佛留下一道道时光的裂缝。沿着这些裂缝走进去,便走进了他的人生岁月。
图①:1938年,时任八路军115师某连连长的闵敬德在山西长治留影;图②:1948年,时任东北野战军七纵某团副团长的闵敬德在辽宁锦州留影;图③:1955年,闵敬德被授予上校军衔留影;图④:2001年,闵敬德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留影。受访者供图
生命中第一次照进“阳光”
从“大酒窝”向上,能看到闵敬德头顶花白的发丝间,藏着一道约4厘米长的“沟”。“沟”是竖着的,从前额向后延伸。
这道伤痕,不是他在战场上留下的。
1915年农历正月初一,春节。河南省商城县鲢鱼山乡石牛村一户农家,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对于这个贫苦家庭来说,即使是这样喜上加喜的一天,全家人也无法吃上一顿饱饭。
七八岁时,闵敬德开始到地主家干活。犁地、拔草、放牛……一天下来,他能得到的只是一碗残羹冷炙,稍有不慎,还会迎来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那一天,地主的木棍向闵敬德迎面劈来。他被打伤,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头顶多了那道“沟”。
1929年5月,中国共产党领导发动商城起义,建立了河南境内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权。“打土豪、分田地”,闵敬德兴奋地跟着红军到处跑,去地主家扛粮食。
“小鬼,愿不愿意参军?”红军队伍离开商城前,一位首长拍着闵敬德的肩膀问。
“既然是打土豪的队伍,一定能为我们穷人做主。”15岁的闵敬德下定决心,跟着红军走,为穷人去打仗。
换上新军装,走在红军队伍里,闵敬德的生命中第一次照进“阳光”——不再忍受地主的欺压,能吃上饱饭;老兵对新兵关爱有加,总把好的食物分给他;从没读过书的他,开始识字学文化……
记忆的年轮转过90多年,回忆起参军之初的一幕幕,闵敬德眼中依旧闪着亮光。
更令他感到“浑身光明”的是,加入红军不久,上级就把扛旗的任务交给了他。
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小小的身影,扛着迎风飘扬的红旗,走在一支“向太阳”的队伍里,意气风发。
“这是爸爸自豪了一辈子的事。”闵敬德的二女儿闵江说。
刻在血肉之躯上的“勋章”
200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那一天,闵敬德把勋章一枚一枚戴在胸前,特意让家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他的两侧衣襟上,挂着解放华中南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章、三级八一勋章、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
沉甸甸的勋章隔着衣襟,贴在闵敬德饱经沧桑的胸膛上。光阴荏苒,当年那次最凶险负伤留下的伤疤,不仔细分辨,已几乎看不出。
1944年,闵敬德调任新四军阜东独立团副参谋长。那天,苏北地区阜东县一场战役打响。子弹射来时,闵敬德正在一线指挥作战。
“砰!”一枚子弹从他一侧肩胛骨穿过,透过肺部,直直地从后心穿出。“砰!”又一枚子弹射来,击中他的右腿。
胸膛上那一枪,距离闵敬德的心脏只有几厘米。
在后方医院接受治疗后,闵敬德保住了性命。养伤期间,他认识了医生孙玉冰——一位读过书、学问高、医术好的姑娘。出于对英雄的仰慕,孙玉冰对闵敬德一见倾心。第二年,他们结为夫妻。
闵远英回忆:“奶奶在世时说过,爷爷右脸颊的‘大酒窝’之所以还比较平整,多亏了她这个医生的功劳。”
1948年,闵敬德担任东北野战军七纵某团副团长。攻打辽宁锦州新立屯的战斗过后,官兵们开始清理战场。
流弹是在闵敬德组织部队点名时飞来的——从左脸颊射入,击碎右侧两颗牙齿,卡在右脸颊没有射出。
闵敬德满口的牙齿都被震松了。几次植皮手术中,孙玉冰一针一针精心修复丈夫脸上的伤口。战争年代,孙玉冰被许多战友称为“一把刀”。这把手术刀,不仅医好了丈夫的伤,还挽救许多将士的生命。
脸颊上的伤、胸膛上的伤、腿上的伤……家人们问闵敬德:一次次出生入死,没感到过害怕吗?
闵敬德回答:“我是军人,没什么好怕的。”
闵远英说,爷爷爱看的影视剧是《亮剑》。闵江猜测,或许是因为父亲在“李云龙”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2019年国庆节前夕,闵敬德获得一枚新的“勋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从小跟着闵敬德长大的闵斌告诉记者,当时他到南京看望爷爷,爷爷把这枚纪念章送给他,同时相赠的还有8个字:“好好努力,建设国家。”
“小卒子”的赤子之心
从闵敬德家人口中,记者想方设法还原他的一次次战斗经历。众人的回答几乎一致——“他不太讲以前的事。他总说自己就是一个‘小卒子’,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功劳。”
翻阅闵敬德的档案,从1930年参军入伍起,他历任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参谋长、团长……
猛将发于卒伍。一路行军,闵敬德在战斗中总是身先士卒。任团副参谋长肩胛骨中弹那次,“鲜血浸透了两层棉被”;任副团长脸颊中弹那次,“血从口腔里哗哗地流,兜都兜不住”。
资历老、杀敌勇、负伤多,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授衔时,有人为被授予上校军衔的闵敬德“抱不平”。
闵敬德不为所动:“一场场战斗下来,无数战友倒在我身旁,有人连姓名都没留下。我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有什么权利向组织提要求?”
1963年,闵敬德响应组织关于干部队伍建设年轻化、知识化的号召,主动从海军第二航空学校副校长的岗位离休。家人明白,闵敬德离开热爱的工作岗位,主要原因是战争年代落下了病根。“因为心脏病,那些年父亲住院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都多。他不愿意给组织添麻烦,不想耽误学校的工作。”闵江说。
“离休多年,爷爷还和当年行军打仗时一样,扣子掉了、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补。衣服肥大,他懂得怎样收紧。”闵远英说,多年军旅生活,让闵敬德有一手“绝活”,“他曾自己做过一床被套,比我做得还好。”
在闵远英眼中,生活中的爷爷是一个普通又“可爱”的老人。腿疼得实在难忍,他会嚷嚷着再给他贴一副暖宝宝。外出散步时,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他会掏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见不得那些身体有缺陷的人,觉得他们不容易”。平日里,他总是笑眯眯的。但只要听说曾经并肩作战的老战友“走了”,他就会长久地陷入沉默,流下眼泪。
江苏省军区南京第五离职干部休养所干事祝恺告诉记者,去年江苏省军区组织拍摄专题片《百名战将忆党史》,闵敬德家人说他拍摄的前一天整夜没睡好。那天,他早早起床,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其他装饰,只在胸前佩戴了一枚党员徽章。
闵敬德的衣柜中,一直保存着两套老式军装,他每年都会拿出来晾晒。他对家人说:“等我老了,要穿着军装走。”
时光无言,战伤有痕。如果战伤会说话,它会说:“普通一兵”闵敬德,把当年的那面“红旗”扛了一辈子,用半生伤痛,用一生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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