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吴山脚下一处幽静的院落,张世纪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看书、喝茶、溜达,怡养天年。
打开窗,就是树木葱茏的吴山。张世纪每天相对,常常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地处繁华,独享宁静,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方闹中取静的宝地;对他来说,则是一段战火纷飞的激情和厮杀。
半个多世纪前,卢沟桥事变后,就在这里,他参军入伍,亲眼目睹日军飞机在中国的上空肆意咆哮,他和无数热血青年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作为亲历过淞沪战役、台儿庄保卫战,如今为数不多的幸存抗战老兵,他的回忆和青春就从眼前的这片翠绿中起飞、奔涌。
每天的相守,就仿佛那些牺牲的战友从不曾离去;每天的相望,就仿佛那些闪亮的日子从不曾黯淡。
往事就像沙漏,流走了时光,却装满了整个人生。
“当兵去好吗?”“好啊!”
1921年2月22日,我出生在浦江县郑宅镇马鞍山村。家里兄弟姐妹6个,我最大,下面有3个弟弟2个妹妹。
我爸爸叫张若光,号冰辉,在东明书院教书;我妈妈在家务农,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我上过村小,也读过私塾,小学毕业后就读于东明书院,直至毕业。东明书院很有名,整个浦江数它最有名。
东明书院毕业后,我在家里干了几年农活。我伯伯在杭州做房地产买卖生意,有些人脉。我到伯伯家玩,伯伯看我没事干,问我:“当兵去好吗?”我说:“好啊!”
就这样,伯伯介绍我到杭州陆军同胞社参军。同胞社位于杭州南山路,属于汤恩伯部队。伯伯虽然有认识的朋友,还是得考试,主要考我语文水平,并了解家里情况。
当年我16岁,正是卢沟桥事变那一年。经笔试、面试,考试合格入伍后,我和战友就在吴山上的魁星阁,集中进行立正、稍息等基本动作训练。驻扎吴山上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日军飞机两三架一组,经常前来骚扰。杭州笕桥驻有空军部队,每次都五六架一组,勇敢迎敌。
在吴山上住了一两个月,人员到齐后,我和战友一起来到江苏昆山,在昆山中学集中进行正规训练,每天“三操两讲堂”,既学军事,又学文化。训练两个来月后,我们就补充到前线部队,我因年纪轻,个子小,被编入陆军第六师工兵营第一连。
淞沪战役的工事,就是我们做的
部队很快开拔到前线,驻扎在上海郊区南翔,挖战壕、筑碉堡、架铁丝网。白天,一般没什么事,为防止日军飞机轰炸、扫射,我和战友都躲到稻田里。一到晚上,就变得很忙,拉水泥、扛沙子,挖战壕,筑碉堡,有时还去酱油厂挑酱豆豉,做菜佐饭。电影、电视里反映淞沪战役的铁丝网、碉堡等工事,就是我们做的。一个碉堡五六个人,要做好几天;拉铁丝人多,一般二三十人,就像钉桩一样往前拉,想拉多长就多长。
驻地距铁路不远,我看见一列列火车往返于前后方之间,运输军需物资,一批批部队官兵补充前方阵地,运后方的皆为伤、亡、病官兵。其中,不少是日军俘虏。他们打了败战,失去了战时的气焰,变得规规矩矩,老实多了。
日本鬼子太坏了,我们很想上前痛打一顿,但纪律不允许,要优待俘虏。
当时,战斗激烈,但大多是在晚上拼杀,白天多寂静,似乎双方都在养精蓄锐。每天天黑后,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机关枪哒哒哒响通宵。日军停靠在黄浦江的兵舰,天天向我军阵地炮击,很危险,但我和战友从来不感到害怕。
日军攻势凶猛,还有意大利飞机前来支援。和日本飞机相比,意大利飞机更具威胁。日本飞机是俯冲轰炸,只要听到“呼呼呼”往上拉升的声音,就知道炸弹要下来了,可以及时躲避;意大利飞机不是俯冲轰炸,集束炸弹“像鸡下蛋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和日本飞机相比,意大利飞机火力更大,更为凶猛。
一个连三个排,共有100多人。当时没有营房,都分散在民房居住。在南翔待了两三个月后,我们就调防了。晚上接到调防通知后,我们连夜背上行装开拔,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上海牛车多,黄泥路被压得像轨道一样,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一路吃尽苦头。途中因河流多,桥也多,许多队伍集中行军在同一道路,起先秩序井然,人多拥挤就混乱了,以致后来争先恐后过桥时,不少人被挤倒跌入河中,桥面都“变宽”了。其实,变宽的哪是什么路,都是活生生的人。在班长搀扶下,我也是踏在人体上过了河,那种情景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撤退途中,许多战友都走散了,我们一个连,到最后只剩下我和班长两个人。班长叫唐耀明,江苏人,对我很好。我人小走不动了,班长就背我走。我能活到现在,和班长的救命恩情是分不开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途中,饥饿难忍,我和班长走进一座荒弃的小庙找吃的,找到一盆不知何时的剩饭。我和班长顾不得饭都馊了,捧着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种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出了小庙,见日军飞机飞在低空,我和班长毫不畏惧,各自以步枪、机关枪瞄准射击。不知何故,日军竟不敢低飞扫射还击,盘旋一通后逃之夭夭。
我们没日没夜地走,天天走四五十公里,走到江苏宜兴,才找到我们师部。归队后,得知国民党部队以战事需要为名,已经撤退了。此后,部队经浙江、安徽等地,一直走到江西湖口,才坐上大轮船到湖北武汉,驻汉阳一带。
清扫台儿庄战场
1938年春夏之间,在武汉整训半年多以后,我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山东,参与台儿庄战役。
这次不用行军,而是坐火车到枣庄,下车后直赴前线。在枣庄,我首次看到铁制的枕木,很好奇。因为我们江浙一带的枕木都是木制的。
在我们部队奔向前线的同时,有条平行的道路上,大批难民正与队伍反向而奔,男女老少,肩扛手提,行色匆匆,啼哭声夹杂其中,其状甚惨,让人更添了杀敌的勇气。
部队分散驻扎,我和连部官兵入驻的村庄距台儿庄不到一公里。在村庄附近一碉堡处,我看见一个老人倒在地上,旁边摞着一担饭菜,刺刀扎在胸口。老人应该是给鬼子送饭的,鬼子撤退时怕他提供情报,故被刺刀刺死。鬼子的残暴令人愤恨。
进入村庄,在我们入住的房内,一进门就看见被鬼子刺死的尸体。近门处一男子,床前地上一妇女,床下一儿童,后门处又一男子,后门外一少年,同一屋内五具尸体,个个都被刺刀刺死,男的扎在胸口,女的扎在下身,惨不忍睹,和现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的任务是炸碉堡,清扫战场,消灭负隅顽抗的日本鬼子。我们的排长姓岳,才一起吃晚饭,饭后带四五个人去炸碉堡,却再也没有回来。同时受伤的,还有一位战友。岳排长因为冲在最前面,不幸中弹牺牲。
日本鬼子鬼得很,不到跟前,一直装作不知道。走到跟前,就机关枪拼命开火,躲闪都来不及。
台儿庄战役期间,每天枪声不断。非常幸运,我没有受伤。只是有一次,在驻地时,一发弹片从我头顶飞过,落在地上。刚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摸起来一看,哇,好烫,原来是弹片!
在前线打扫战场,很少见到被我们打死的日本鬼子。据说,只要有可能,他的同伙都会想办法把尸体拉走。
我在台儿庄待了个把月的时间,战斗结束很快撤退至武汉,住在黄冈。就在这个时候,我因为腿痛不会走路,请假回到了浦江家乡。
和吴茀之等一起在重庆开饭店
回到浦江没多久,我约了十几个伙伴一起来到湖南湘潭报考军官学校。为了筹集路费,我瞒着父亲变卖家门前的田地,换了50元大洋做盘缠。
谁知,等我们赶到时,考试已经结束,同来的伙伴都打道回府,我不敢回家,就一个人到广西投靠在当地开兵工厂的亲戚。约一年余,我来到重庆,报考国民党后勤军需学校。
学校一年后,分配在重庆财政部门工作。因看不惯国民政府的腐败,三个月后,我又回到军需厂工作,直至抗战胜利。
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很多人逃往重庆大后方。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重庆碰到张世禄、吴茀之等人。
张世禄是浦江籍著名画家张书旗的哥哥,是中央大学的教授。我爸爸是张书旗的同学,当年一起就读于金华七中。两人关系很好,张书旗送给我爸爸很多他画的画。
当时,张书旗已经去美国了。通过他哥哥,张书旗也有画送给我。
在那个时候,吴茀之已经很有名了,他很老实,也很有情义。我让送张画给我,他答应了。我开玩笑:“你不给我画,我不和你搭档打麻将。”他说:“好的。”
他说到做到,很快就拿了一幅悬挂中堂的菊花画给我。可惜,这些画和一幅米芾的字等许多宝贵的东西,都在“文革”中毁于一旦。
很多人不知道,我还和张世禄、吴茀之等一起,在重庆开过饭店呢。
饭店请了厨师,每个月,我们四个股东可以免费吃一次,其余吃饭都要付钱,但只付成本。
饭店开了两年左右,地处中央大学旁边,原本生意很好,豆浆来不及做,就兑自来水。后来,抗战胜利,逃在重庆的人大多各自回家, 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很快就关门了。
张世纪近影 李艳摄
日本投降,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我做梦都想不到,日本会无条件投降。
当天,我在寝室听人说日本投降的消息,不相信,特地跑到厂里证实。每个人都高兴极了,到处都在放鞭炮庆贺。我买不到鞭炮,就拿着脸盆,和同事、朋友一起“敲锣打鼓”,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
这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抗战胜利后,我转至上海被服总厂工作,上校军衔。解放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历经波折。后放弃上海户口,回浦江做农民。
我们全家原本都是上海户口,到派出所办理相关手续时,民警再三让我“考虑考虑,以后迁回来很难的”。我没有犹豫,还是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了浦江。
妻子是我在重庆时认识的。两人同在一个厂,她学历比我还高,跟着我从重庆到上海,再回浦江,相濡以沫一辈子。她也活到95岁,今年正月去世。
我们生了8个孩子,现在还有3个儿子3个女儿,最大的儿子今年70岁,最小的女儿50岁。
我的很多战友,都已离开人世,台湾还有一位健在,比我大一岁,我们每个月都要通一次电话。当年,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去台湾,因嫌国民党太腐败,我选择留在大陆。
这辈子我最骄傲的是,在国家民族危难的时候,我上过战场,打过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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