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记
作者简介:钱叔高,江苏人,童年时期正值抗战爆发,祖国山河破碎给其童年留下深刻的印象,高中毕业后毅然投身革命事业,解放后一直从事科研工作直至退休。
序
日寇侵华战争爆发正值我的童年,从1937年7月起,其迅速占领了中国东北和华北并逼近南方,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凶残之极,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为了躲避日寇铁蹄,仓皇走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于是“逃难”成为那个时代人们谈论的特指名词。当我每每回忆童年,我们举家“逃难”的经历最为刻骨铭心,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
一九三七年,父母四十多岁,我十一岁。父亲作为土木工程师前往无锡戚墅堰发电厂赴任,全家随之从南京搬到无锡。当时的无锡属中等城市,生活成本比之南京低了很多,于是父母就决定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住进一个在当地还算不错的庭院,姐姐和哥哥从此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和弟弟则和父母住一个大套间。庭院中摆放着两个大鱼缸,养着红色和黑色的金鱼,头上有两个绒球,尾巴左右来回摆动,不停地游来游去,院内还有个石桌,周围四个石凳,用于品茶闲谈,总之环境颇为惬意。
当时家里雇了个壮工,专为父亲晒制建筑蓝图。我那时经常好奇地观看他工作:拿着玻璃框架,对着阳光,晒几分钟,从框架内拿出蓝图,迅速放入一个大水盆里,像变戏法似地,瞬间变成兰底白色的建筑图纸。由于用水量大,壮工每天都要为此从河中挑好几担河水。另外家里还雇佣一个厨师,做得一手好菜,但相貌有些奇怪,我们就都叫他“怪人”,而他做的美味佳肴却让我至今难忘。
当时姐姐、哥哥和我分别就读高中、初中、小学,母亲则在家照看四岁弟弟,总的感觉我们全家的无锡生活新鲜、宁静且祥和。
但好景不长,战争没有放过中国、没有放过江浙大地的百姓,也向我们的生活步步紧逼。淞沪会战历经三个月,以国军全线撤退告终,无锡则纳入了侵略者的视野。城市首先开始防空演习,空袭警报和解除警报设置成长短不同,于是不同的呜呜声频繁地在城市上空响起。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的上午(经查历史),先是听到空袭警报,随即响起短促和刺耳的紧急警报,我们急忙各自钻到附近的桌子下面,不久日寇飞机的轰鸣由远至近呼啸而来,一架飞机带着尖锐、急促、刺人心眩的轰鸣声俯冲而下,我感觉简直是直冲头顶,接着就是一声剧烈爆炸,于是就这样一架接一架俯冲轰炸,爆炸声接连不断,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才离去,随后城市响起解除警报的声音。后来得知无锡火车站是那次轰炸的主要目标。
与此同时日军在攻克上海之后迅疾向西直取南京,一路烧杀奸掠,哀鸿遍野,一场灭顶之灾正降临在原本富庶的沪、杭、宁大地上。
(二)
我们家也即刻为逃难忙碌起来,哪些东西该带走、哪些东西该留下、打点行装、人员安排等等,二姐也剪掉女孩头发,以男孩打扮准备出发。曾经井然安逸的环境瞬间变得纷乱嘈杂起来,最后由父母带着二姐、二哥、我和弟弟,另外还有个叫陈万良的亲戚小孩,他本来到我家过暑假,现在回不去家了,也只好随我们一起逃难,他那时十五、六岁,应该算是我们一行七人逃难队伍中的壮劳力了。
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衣物和日用品,总共有二、三个手提箱。父亲将现款和贵重金银细软塞进两根竹拐杖里(竹子的内间隔用烧红的铁棍贯通了)。而全家的大部分积蓄装箱后,只能随衣服、家具以及其它物品留在无锡的家里,委托一个叫韩生的老人看管(其时年纪在五十岁左右)。此行逃难,不知何时能回,就这样我们一家告别了无锡的家,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后来我们再也没能回去。
我们逃难途径的第一站是无锡南边的杨墅园镇,这个镇当时算是个大镇,大概有一、二百户人家,且大部分都和我们同姓,姓钱。镇长也姓钱,是个中年汉子,精明能干,我父亲和他谈得挺投机,一有闲暇就找他聊天。我们刚到杨墅园不久,日寇就占领了无锡城,少不了一番烧、杀、奸、掠,城内立时昏天黑地、秩序大乱!日寇随后继续西进,经过无锡市西边的洛社镇,据说在镇上看到洛社中学(当地名校)校长的女儿,当时她在家里的二楼阳台上,就命她下来,双方相持了几分钟,女孩毅然跳楼自杀。总之那时日军所到之处,见男的拉去充当苦力,搬运军用物资,看不顺眼就一刀刺死,要么破门冲进百姓家找“花姑娘”,女人甚至老妇,也难逃强奸,甚至经常是先奸后杀。只有当人生有此亲历,才能理解什么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我们家在杨墅园镇住了近一周,这期间得知无锡市的很多绅士逃到太湖中一个叫马蹟山(现称马山)的小岛避难。于是父亲决定,我们也去马蹟山!
(三)
那时江南地区多为水路交通,船行靠摇撸,稍大的船会有帆。我们全家登船驶离杨墅园镇,当晚抵达雪堰桥镇,该镇行政属常州,但地理上紧邻无锡,也就是说更接近太湖了。那晚我们住在父亲事先联系好的一个宅院内,记得院子有扇大铁门。我们睡到半夜,就听到有猛烈地撞击铁门的声音,连续不断,吓得全家心惊肉跳,好在持续了半小时左右就停止了,于是才得以安心睡到天亮。上午起来后又雇了一只船,向此行的目的地—太湖中心的马蹟山岛进发。
船行至太湖口,看到岸边有个小村落,记得叫庙村,很荒凉,只有几户人家。随后就驶入太湖,前方视野豁然开朗,碧波千顷,水天一色,有此景致,全家人精神为之一振,两天来的紧张疲惫也随之舒缓。这时父亲才告诉我们,现在乘坐的船算是个“花船”,平时只是喝酒、狎妓等娱乐之用,由于其小巧精致,稍遇小风小浪,就会晃来晃去、忽高忽低,好在不到一小时我们就抵达马蹟山了。
马蹟山,是太湖靠近无锡且偏北的湖中小岛。我们上岸后,没走多远就与一家农户谈妥住下。岛上农家建筑一律白墙黑瓦,内部房间颇为敞亮。我们所住农家,一进院门就是厨房,两口大锅灶,紧接着是一排三、五间住房,我们一行七人,很容易就安顿下来了。
此时虽已是深秋初冬,但天气仍然温暖,岛上树木葱茏,遍布竹林松柏,不时还有小溪潺潺流过,小溪皆不宽,可一跃而过,我们的居所后面有条山林小路,曲径通幽,不知蜿蜒至何方,如此风景,恍惚间似置身世外桃源。
我们这些小孩于是乎玩兴顿起,每天吃了饭就出去玩,经常是陈万良领路,我年龄最小,走在最后,直到玩累了才肯回家。有天玩得肚子饥肠辘辘,跑回家找东西吃,走进房东厨房,掀开大锅盖,满是香喷喷的芋头,我们几个孩子都很爱吃芋头,于是也不顾是别人的东西,尽兴地偷吃起来,没过一会,房东主妇回家,撞个正着,我们个个面露窘色,不料,这家主妇无所谓的说,这东西是我们家喂猪的,你们尽情吃!
还有一次,我们四人跑到山中一个庙里,那主持和尚看似六十来岁,但面目白净,眉目端正,颇有些气宇轩昂,对我们很是和气,在如此偏僻的庙宇,遇到如此之人,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那个年代,新闻经常提到某某大军阀、某某大官,告老之后忏悔过去的恶行,脱离红尘,遁入佛门,眼前这个主持和尚,觉得应属此类吧。
长大以后无论是读到水浒传中的小渔村,还是现代金庸小说中武侠的奇遇,都不禁让我联想起这段经历中的相应景象:太湖入口边荒凉的村落、远离尘嚣的庙宇、气宇轩昂的主持和尚等等,由此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为深刻丰富的元素。
(四)
应该是在马蹟山安顿下来的几天之后,我们逃离无锡时留下看家的韩生突然到来,别后重逢,虽然时日不多,他已经变得憔悴不堪、神经兮兮,他告诉父亲:日军占领无锡,破门而入我们家,端着刺刀将箱子全部劈开,衣服物件翻弄满地,喜欢的都抢走,家俱都被劈开,摆设的瓷器打碎一地,总之,家中所留财物就此灰飞烟灭。他本人也被日寇强行抓走,被迫抬运物资,一天他在搬运途中趁机逃走,最终辗转找到我们。事已至此,我们已无家可归了,也可以说倾家荡产了!日寇劫掠了父亲平生所有积蓄。
韩生回来后,父亲感到他精神恍惚,就让我经常留意他,一天他走了一段路后,见到一条小河,猛然跳进水中,我赶紧往家跑,边跑边喊“救人”,最后众人将他从河中救出,韩生当时因为穿了薄棉袍没有马上沉下去,吐了几口水就好了,但没几天他又失踪了,从此就再也没能找到他。想来他是遭遇日寇后,目睹了太多的血腥与残暴,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惊吓和刺激,精神彻底崩溃了!
记得是在马蹟山居住的十多天后的一天,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呼喊“湖匪来了”!说是来了两只大船,其中一只船甚至有八道桅,这么大的船以前还从未听说过。两只船满载着“湖匪”,专程前来打劫从无锡逃难至此的有钱人家,我躲在门缝后向外张望,三、五成群的“湖匪”穿着普通农民的服装,斜背着步枪,也没子弹带,但在衣服口袋里咣咣铛铛的装满了子弹,途径我们门口,继续向村里走去。第二天听说,湖匪绑架并吊打了两个无锡稍有名气的绅士,以勒索钱财。“湖匪”上岸的第三天,我记得还下着小雨,父亲带着全家匆忙逃到屋后山上,而山上也找不到避雨之处,就淋着雨,在树下躲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父亲急忙雇了条船,船主载着我们全家,摇着撸悄悄地驶离了马蹟山,向北而去。我还记得上船后,听到船主对父亲说,“我们也只有粗茶淡饭招待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粗茶淡饭”这个词。这条船只有一个帆,风向有利时,就升帆依靠风力而行。父亲此行目的地是上海租界,船老大带我们航行一周可到长江北岸的南通港,然后我们再转乘客轮去上海租界。
航行途中为避免遭遇土匪或日寇,我们全家白天都躲在船舱里,以免在舱外招摇被人看到。因为我最小,装束打扮与农家小孩无异,所以可以偶尔到船舱外转转,广阔的湖面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船只,似乎只有我们这条船在孤独航行。偶尔碰到岸边有人高声问船主:到什么地方?能否搭船?皆被船主婉言拒绝了,船主告诉我,这些人中很可能有土匪的暗哨,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上船。就这样,我们每天吃着船家做的青菜烧豆腐,吃了就睡,睡醒再吃,晚上可以出舱透透风,那时晚上已经是寒气袭人了。
一周后我们到达了长江南侧(现在经查地图可能是张家港附近),停了一晚,次日上午过江,我们的小船驶近一个没有停靠码头的客轮,相比之下俨然一个黑色庞然大物,足有三层楼高。登上客轮需要爬软梯,软梯摇摇晃晃,对我母亲来说有些吃力,于是一个人在她上面拉,她下面的人往上托,我紧跟母亲爬上客轮。客轮又继续航行了一天,最终到达了上海码头,我们进入了租界,就算安全脱险了。
后记
后来每当想起这段往事,可能是从孩子的视角,感觉更多的倒是有惊无险、童趣多于艰辛,尤其留恋马蹟山的自然风光,令人难忘。
最近我认真查阅了相关抗战史料,将我们逃难的日程与历史时间进行了对比:我们逃难的出发时间,正是日寇攻占上海挥师向西,直取南京的时间;而我们逃难到马蹟山,以及后来为躲避“湖匪”乘船出太湖赶往南通,这段时间,正是日寇攻陷南京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当时在中国总共约二十万日军,于是就张牙舞爪、杀气腾腾,铁蹄席卷蹂躏了我国最富饶的沪、宁、杭大地;而趁着中日战酣和政权真空,各路土匪于是揭竿而起,趁火打劫。
在这些大背景下,我们家宛如沧海一栗,真正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我们最终得以毫发未损抵达上海,完全仰赖父亲的审时度势、机智果断和慧眼识人,特别是那位最后带我们驶离马蹟山的船主,可谓忠厚可靠、熟悉水路、久历江湖,这也是我们能得以安然涉险的重要因素。
我希望谨以此文纪念我们的父亲!
附记:
九十年代,我曾重返太湖和马蹟山,其景致再次令人震撼:童年记忆中的自然风光已荡然无存,当年碧波千倾的太湖,很多竟被填湖造路,马蹟山岛上原本的郁郁葱葱,也被砍伐一尽,取而代之的是巨型佛像。目睹此景,久久高兴不起来,只能为此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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