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记者党琦、黄恒、明星
常德城,南门外,62年前。
陈光圻站在门口,一时竟不敢推开半掩的城门。
城内刚刚结束一场血战,死寂如一座鬼城。
推开城门,一股刺鼻而呛人的怪味扑面而来。枪炮弹药的硝烟味,墙壁坍塌的尘土味,房顶起火的烧焦味,肝脑涂地的血腥味,上万具死尸腐烂的恶臭味,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穿过陈光圻的鼻子,直逼脑门。
从此,常德会战按照陈光圻的说法,就是记忆中的“五味俱全”。
胜利甘甜味
当年常德会战中,随常德县县长戴九峰最后一批撤离、最早一批返回城的陈光圻,现年83岁。他清楚地记得日本投降那一天的情形。
“我那天看见常德上空有一架日本飞机飞过去,机尾还拖着白旗。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那架飞机正飞往芷江签字投降。”陈光圻说。
“看完报纸,真是百感交集!头一个,意味着我可以回家了,我从安徽凤阳一路逃难来到常德。日本的侵略对于我,就是国难家仇!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都是因为它。8年了,完全两样了。”陈老无限感慨。
“我的二嫂子逃难到河南,被日本飞机炸掉了下巴,没多久就死了。还有一个亲姑妈逃到重庆被日本飞机炸死。我的大姑姑在老家安徽凤阳一家绸布店帮工,逃难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日本人抓去,活没见人死没见尸。”老人哽咽了。
“抗战胜利了,我周围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意味着日本鬼子不可能再来湖南了。大家伙儿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欢庆胜利。”
死城焦土味
陈光圻说,他一生亲历的两件大事,是常德细菌战和常德会战。他原在常德县石公桥警察所工作,后来在县长戴九峰身边做事。
“常德会战刚结束,我们进入常德城清理战场。我们是战斗结束后第一批进入常德城的人。”
“城门半开着,死寂,感觉很恐怖。我们站在城门外,有些怕,一时不敢推门。门一开,哎呀,那种气味根本形容不了。硝烟味、烧焦味、尘土味、尸臭味,什么味道都混在一起,扑面而来。”老人情不自禁地用右手在鼻子前扇着。
“大西门离十字街不远,十字街口全是死尸,分不出哪些是中国人,哪些是日本人。很多尸体血肉模糊,有的还掉了头。”
百姓酱蒜味
清理战场是在常德会战以后,撤出常德却并不是在会战以前。
常德会战开始好些天后,眼看日寇就要攻城,陈光圻忙着与部队一起,把百姓全部疏散到城外。除此以外,他还要负责向老百姓征购酱菜,留给守城部队。
城里的百姓基本疏散完毕,陈光圻等人准备最后撤离。经过青阳阁附近的一个小酱园,陈光圻发现里面还有个老倌子没有走。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今天一定要走!”陈光圻冲上前对那个老人说。
“我不打算走。我走了房子怎么搞啊,回来吃什么?”老人还挺倔强。
陈光圻还没来得及与他辩解,就发现院子里赫然摆着一大坛子酱蒜头。
“怎么……这坛子酱蒜头没征购啊?”陈光圻问。
“那是我留着孝敬日本军的!”老人似乎毫不在意。
“你……想做汉奸啊!”陈光圻火了。
老人嘿嘿一笑,进了里屋,出来后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蒜头。
“我给你们吃的你们就放心吃。”老农放了一瓣蒜在自己嘴里。
“坛子里的不要吃。我下了毒。等日本鬼子来了,我就做样子吃给他们看。我要等着,看他们吃一个死一个!吃两个死一双!”
敌人尸臭味
统计常德会战双方的阵亡人数,也成了陈光圻的差事。“县长要统计日本鬼子的死亡人数,我就在大西门守着,算有多少具尸体抬出城门外。我命人在蒙着大铁皮子的城门上画‘正’字,过去一个,就画一笔。就这么画了几天几夜。城门上好多铆钉,不大好画。”老人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按说这么画‘正’字,数字应该比较准确。但中途我跑到城门外那个大坑去看,发现从其他方向也有日本鬼子的尸体抬过来,也扔在这坑里,根本就不经过大西门。而且听说东门和北门外也有。死掉的日本鬼子到底有多少,就无从考证了。”陈老有些遗憾。
2005年4月8日,在常德城北门原址外,出土了一块石碑,碑上刻有“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常德北门战场收集倭寇尸九百八十八具冢。辉煌部队建”。这块碑在民房拆迁时从地下挖出,按说西门和东门外都应该有,但踪迹难觅。
辉煌部队,指的是中国军队74军58师。死守常德的部队是74军57师,人称“虎贲部队”。在1943年那场守城血战中,8000多名中国士兵仅有300多人生还。而数倍于守军的日本侵略者在付出了1.5万多人伤亡的代价后已成强弩之末——常德沦陷仅6日,就被反攻的中国军队收复。
人瘟辛酸味
1943年年尾,常德会战以中国军队惨烈的胜利,日本军队可耻的失败告终。大火把常德城化为焦土,直到那时,常德细菌战的流毒才随着常德城的硝烟散尽而不再肆虐。
1941年11月,日本轰炸机在常德上空投下麦粒、谷子、高粱、破棉絮、烂布条等杂物。不久后,常德鼠疫大流行,成千上万无辜平民死于非命。此时陈光圻正在常德县石公桥镇警察所做办事员,忙于划分疫区。
细菌战听不到枪炮,见不到流血,而陈光圻所在的石公桥镇几乎成了人间地狱,送葬的哭声不绝于耳。
“那个时候就是拿命在工作呀,只要被鼠蚤咬一口就死。我们都穿高筒套鞋,拿湿毛巾捂住鼻子和嘴巴。”
老人说,不知是因为当年太长时间用湿毛巾捂着脸,还是因为日军施放的毒气,如今自己的眼睛始终看不太清楚。但每每讲起抗日战争的事情,老人的眼睛总是放出熠熠光彩。
八年全面抗战,老人尝尽辛酸苦辣。而当年城门打开时那股血腥而呛人的味道,对老人而言,就是战争的符号,生命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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