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台湾著名作家琼瑶于抗日战争期间,逃难路过东安所发生的一段真实故事。在兵荒马乱中,琼瑶一家在东安虽然只停留三天,但这三天里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第一天攀越大风坳一家五口还好好的,未想到第二天随军到东安白牙市镇安营时,却发现麒麟和小弟不见了。这可急坏了琼瑶的父母。在曾连长的安慰下,第三天继续前行,当走到东安县城时,琼瑶的父母悲苦难耐,实在走不动了,便决定三人一起投河。在淹淹一息的关键时刻,被琼瑶的哭声所唤醒,于是继续踏上逃难的征程。一贫如洗的琼瑶一家,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古村,在这个古村里遇到热心的老县长。从老县长和他儿子拳拳为国、求贤若渴、慷慨激昂的言行中,既让人看到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和不朽,更让人感到东安人的豪爽与热情。
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我喉咙中始终哽着,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会去“死”。以往,我们的旅程中虽然充满了惊险,也曾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劫难。但是,总是全家团圆在一块儿,有那种“生死与共”的心情。现在,失去了弟弟,什么都不一样了。麒麟爱闹,小弟淘气,一旦没有他们两个的声音,我们的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只想哭。
我们忍着泪,缓缓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连那队被王排长所遭遇的日军,也始终没有追来。
东安城外,风景绝美,草木宜人,花香鸟语,竟是一片宁静的乡野气氛。谁能知道这份宁静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腥风血雨,发生过多少的妻离子散!我们走着,在我那强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地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
那一整天,我们就走着,走着。母亲会突然停下脚步,啜泣着低唤弟弟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着哭在一起。哭完了,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仿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鸡声和犬吠,证明我们又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象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唯一入口的道路上,却站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象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交加地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
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异和悲伤之余,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叠连声地说:“好!好!好!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
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个白发苍苍、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奸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
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县长杀鸡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着父亲掉了不少眼泪。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地说:“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东安进逼。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象湖南其他城镇一样沦陷。我已经周密地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地说:“我把附近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过这问题吗?”
父亲愕然地望着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着父亲的肩膀,热烈地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做亡国奴!”
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还是要走!”
“留下来!”老县长激烈地说,“留下来比走更有意义!”
“不行,我觉得走比留下来有意义!”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为我已经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地,我听到父亲和老县长一直在争执,在辩论,在热烈的谈话,他们似乎辩论了一整夜。可是,早上,当老县长默然地送我们出城,愀然不乐地望着我们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仍然固执着自己的目标。父亲和老县长依依握别,老县长送了我们一些盘缠,他的妻子还送了我一双鞋子,是她小脚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几步路,就放弃了那双鞋。我至今记得老县长那飘飘白发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个性。长大之后我还常想,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记下老县长这一段,只因为他对我们以后的命运又有了极大的影响。我们怎知道,冥冥中,这老县长也操纵了我们的未来呢?
和老县长分手后,我们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另一个乡镇。
这时乡镇并不比前一个小,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才到村庄外面,就看到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地站在那儿,看到了我们,他迎上前来,很礼貌地对父亲说:“请问您是不是陈先生?”
父亲惊奇得跳了起来,在这广西边境的陌生小镇上,怎会有人认得我们而等在这儿?那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诚恳地说:“我的父亲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个村庄的老县长,我父亲连夜派人送信给我,要我在村庄外面迎接您。并且,为了我们的孩子们,请您留下来!”
原来那老县长的儿子,在这个镇上开杂货店。老县长虽然放我们离去,却派人送信给儿子,再为挽留我们而努力。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感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去了这年轻人的家里。
在那家庭中,我们象贵宾一样的被款待。那年轻人有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女儿,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给我重新换过。年轻人不住口地对父亲说:“爸爸说,失去您,是我们全乡镇的不幸!”
父亲望母亲,好半天,他不说话。然后,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下决心地说:“好了!你们说服了我!我们留下来了!不走了!”
于是,我们在那不知名的乡镇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使我们一家的历史又改写了。假若我们一直住下去,不知会怎样发展?假如我们根本不停留,又不知会怎样发展?而我们住下了,不多不少,我们住了三天!为什么只住了三天?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三天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强烈地想继续我们的行程,他又不愿留下来了,不愿“半途而废”。虽然,老县长的儿子竭力挽留,我们却在第四天的清晨,又离开了那小镇,再度开始了我们的行程。
这三天的逗留,是命运的安排吗?谁知道呢?
(选自琼瑶《琼瑶自传——我的故事》,第60-65页,作家出版社1990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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