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难忘的最后一课
1944年上期,我在保宁巷清真寺偕进小学读五年级。6月,日军大举进犯湖南,“国军”节节败退,岳阳、长沙、湘潭相继失守,危及邵阳,人心惶惶。一天早饭后,我们班主任张老师向大家宣布学校鉴于日寇即将侵犯邵阳,决定今天停课放假,同学们就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下学期能不能开学,很难讲了。然后他心情非常沉重地说我与同学们朝夕相处,就要分别了,今天没有别的话可讲,只把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念给同学们听听”。那时,我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对外国作品一无所知,听张老师这样一讲,大家本来惶恐不安、急于回家的心情,也就静下来了。一听那个小弗朗士,真还有点象我们贪玩,不专心听课哩!可是,当张老师念到我的孩子们,这是我给你们上课的最后一次了,今天是你们的最后一堂法文课……”,大家立刻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情绪骤然低沉下来了。真的,日本侵略军来了,我们哪能再在这里念书呢?今天不也正是我们最后一次上课了吗?张老师念着念着,嗓音慢慢有点颤抖嘶哑了,可他还是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当他念到:“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护住它的语言,就好比掌握了牢房的钥匙……”,只见颗颗泪珠从他的两颊滚落下来,同学们当中也传出了哭声。尽管张老师很难念下去了,但他还是象哈迈尔先生一样,鼓起勇气把全文念完,用非常坚定的语调说:“哈迈尔先生最后在黑板上写的是法兰西万岁,那么同学们,我们应该写什么呢? ”话声刚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中华民族万岁! ”只见张老师用力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好,然后宣布下课。这时同学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着……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课。
二、逃离家乡
8月,日军攻占衡阳,开始向祁阳、邵阳进犯,天天可闻炮声,邵阳危在旦夕。那时偕进中学搬迁到桃花坪对岸紫阳乡钱氏宗祠开办。我父亲曹志素是该校语文教员。9月初,父亲把我和我的大哥曾一,从郦家坪长杉塘家中带到王婆坳简家桥、与刘鉴泉老师一起启程逃往桃花坪。从简家桥到邵阳城约四十华里,我们于下午3时左右到达城郊佘湖山下,只见国军正在强迫民夫掘战壕,构筑枪炮阵地;铁沙岭一带更是壕沟交错,有的已架上机枪大炮。进入邵阳城,一片临战状态,城内各处制高点如六头岭、灵鸟庙、火神庙等山上也已掘壕筑堡,沿东直街两旁修了不少地堡,店铺之间已凿幵通道,青龙桥头筑有两个大堡垒,已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卫。街上铺店关闭,军队、伤兵、难民拥挤不堪,人们携儿带女,挑箩背筐,唯恐日机轰炸,慌忙逃窜,街上一片混乱。我们过青龙桥,随着逃难的人群、出西关到飞机场。原来驻在邵阳机场的美国空军已无踪影架草绿色的木制假飞机丟弃在道旁,以往戒备森严的机场,任人出进,一片荒凉。三五成群的难民,匆忙向神滩渡逃去,河岸挤满了过渡的人群,等待着国军的检查后,然后才能一船一船地过渡……
一切迹象已经告诉人们,日军的铁蹄就耍践踏这古老的城市了。望着即将远离的家乡,望着生长养育自己的地方,人们哀情满怀悲愤异常。我与大哥都掉下了离别的眼泪,因为在家乡的土地上,还留有我们的母亲、兄弟、姐妹和亲人,也还有我们的老师和同学。谁能料到,日本侵略军来后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呢?谁能想到,我们奔上这漫长的逃难之途,结果又将怎样呢?我们还能回来吗?还能见到自己的亲友吗?
三、夜宿枫林铺
过了神滩渡,我们沿着邵阳去桃花坪的公路连夜奔走;到达枫林铺巳是晚上11点多了,大家实在疲倦不想再走啦。找了一家旅店,弄些稻草,睡在地铺上。
枫林铺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的小镇,据旅店老板讲;附近驻有国军一个团,半夜都要来街上进行裣查,要我们小心点。
果真半夜过后,砸门声、喊叫声、哭骂声,把我们惊醒了,军队三五成群抓壮丁抓民夫来啦。只听得有些难民哭喊哀求着:“老总,可怜可怜我们吧,全家逃难,只有他这一个能背能挑的人啊! ”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从长沙逃到邵阳,全靠他(爷)老子活命哟! ”
“老总,他有病,你们不要把他抓走啊! ”
那些“老总”们,并不因此而罢手,还大声斥骂着: “妈那个疤,上司有令,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不仅抓走3人,而且将人们的财钱搜查一空。幸亏父亲和刘鉴泉老师都持有偕进中学的聘书,还有学校迁往桃花坪开学的通知,我和大哥年龄又小,除了携带的衣物和书本外,别无他物,所以尽管老总们也光顾了旅店,我们除了受惊以外,还没有什么损失。只是囯军给我心灵上的创伤太大了,联想到在偕进小学读书时,灵鸟庙驻有国军一个新兵训练处,每天清晨他们都要占据学校的操场训练,新兵未到之前,操场周围先放上岗哨,然后如同押解犯人样将新兵押来操场,有的还是三五成群地用绳子綁着每个人的一只手臂带来的。由于当官的克扣、打骂和训斥,个个面黄肌瘦,有的满身疥疮,很远就会闻到股硫磺味;有的因体弱有病,跑不动了,当官的还要鞭打,甚至倒在地下了,还命令持枪的士兵用检托敲打后拖走。
由于自己过去亲眼见到当官的这样对待士兵,现在又亲眼见到当兵的这样对待百姓不得不使人感到忧虑,这样的军队怎能打仗呢?难怪一个拥有四万万同胞,几百万军队的中国,竟被一个小小的日本帝国主义搞得河山破碎,人民流离失所!
我彻夜未眠,躺在地铺上想着。
四、就读雪花塘
经过3天的步行,我们终于到达桃花坪紫阳乡钱氏宗祠。9月底,偕进中学正式开学,我髙小还未毕业,因偕进小学停办,直接入校读初中一年级,大哥读三年级。当时全校只有200多人。上课没几天,从邵阳方面退下来的国军不断涌向桃花坪,钱氏宗祠也驻满了军队,无法上课,学校被迫停办。附近有家的学生都回去了,无家可归的师生只有搬到离紫阳乡20多里的马家冲四方井清真寺住下。在这里,通过从邵阳逃难出来的难民,我们才知道10月2日(农历八月十六日),日军已经占领邵阳了,还听说鬼子兵奸淫烧杀,无所不为。我与大哥抱头大哭,不知家中亲人如何?幼雅的我还不断嚎叫着: “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乡去!”使父亲也很难过。随后又听说,鬼子正向桃花坪进攻,我们又不得不与刘鉴泉老师一起离开马家冲,经石下江逃往山门。那时竹篙塘雪峰中学正迁往山门附近雪花塘(又名仙鹤搪)张氏宗祠开办,校长唐之镛聘请我父亲和刘鉴泉老师任教。我们也随之到了雪花塘雪峰中学。我还是读一年级,大哥由于学校没有开办三年级,只好自习功课了。
日军占领邵阳后,可能需要休整,西进到巨口铺附近暂时停止了进攻。因此,这年冬季我们在雪峰中学读书还是比较稳定的。记得流亡在山门的各机关、团体、学校及驻军,还举行了盛大的所谓抗日军民联欢大会。雪峰中学由音乐老师姚碧兹的妹妹姚定兹(邵阳渡头姚家人,同时逃到雪峰中学,但未任教)负责排练了三个节目,一个是土风舞,一个是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还有一个是表演《大刀进行曲》。11岁的我,出于对日本侵略军的仇恨,满腔热情地参加三个节目的演出。在表演《大刀进行曲》中,还扮演一个被砍头的日军。先后在山门共演出了3场,观众很多。其他学校也演出了不少节目,并在山门街头进行抗日宣传。心地单纯的我,还以为这样能激发国军抗日保民守土的决心。可是,有3件事又使我产生了恶感。
一件是:雪花塘附近荷香桥一农民在院外场地晒花生,国军的几个士兵去抢吃,农民全家死也不让,发生了争执,国军竟拉响一颗手榴弹将农民夫妻二人及女儿炸死。我们在学校听得一声巨响后,跑去观看,死者躺在地上,肢离脑碎,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国军早已逃遁,无人过间。
第二件是:雪峰中学所在的张氏宗祠前面有一条石子大路,是洞口、山门之间必经之道。每次国军经过,晚上在张氏宗祠宿营,强行将睡梦中的学生赶走,在黑夜中挨冻。而早上当他们出发时又将学生的衣物、毛巾、牙膏、脸盆等拿走。学生气得大骂他们是土匪、强盗、贼!
第三件是:一个星期天,父亲叫我去山门买两斤肉,往返10多里,当我回来刚要到雪花塘时,正碰上一个国军的连长坐在张保长家的大门口。他拦住了我,想把那块肉夺去,我不松手,还大声叫喊: “你抢我的干么子!”张保长听见后,忙来劝解,说这是学校老师的小孩,长官不能要,他才放手,不过还是被他用刀割去半块精肉,这事把我气哭了,回家向父亲讲了,父亲气愤地说:“莫哭了,搭帮张保长,才没有全被狗咬去!”还说: “他们只会欺压老百姓!”
五、雪峰山上一个月
1945年2月,大哥去隆回司门前循程中学继续上初中三年级,我仍在雪峰中学。开学不久,2月底,日军又西进占领桃花坪,并向洞口、山门前进,3月底石下江被占,雪峰中学停办。我们外地师生及少数本地学生只好逃到雪峰山下曾氏宗祠。记得那时从邵阳逃去的老师有徐麟、刘鉴泉、刘子寅、姚碧兹等;学生有岳阳的方荣湘,邵阳的刘乐春,洞口竹篙塘附近的尹相卿、尹光翔、旷从龙、林玉石、欧阳梁等。老师们研究,必须在雪峰山上搭个草棚,准备日军来时上山躲避,因此,我们全部动员起来,担草担粮上山,忙了一个星期,在半山上搭了一个能住20多人的草棚。4月初(日历五月初八)只听山门方向炮声隆隆,机枪声答答,我们还以为日军进攻山门,急忙逃到山上棚子居住。那时我大哥尚未返回,父亲和我万分着急。那知山门炮响后的第二天,他竟一人挑着行李书籍,从司门前奇迹般地在乱兵中返回山门雪花塘,又上山找到了我们。难中相见,我们都流下了眼泪。据大哥讲,日军还未占领山门,国军放完枪炮后全都逃跑了。一直过了两天,日军飞机才在山门上空侦察,并投了炸弹,然后才进到了山门。这时学校师生又再次分开各奔前程。只剩我们邵阳逃去的十多个人了。不几天,日军来到山下村庄搜索打掳,老百姓也都逃到山上。考虑到日军如上山搜索,我们所搭草棚容易发现,临时我们又搬到山上一水沟竹林里。一天,日军果然上山来了,姚碧兹老师的保姆来不及逃走躲藏,被鬼子抓住轮奸,回来时已不能行走,痛哭流涕,欲寻死路,经人们劝解才罢。这时大家又感到此处离山门太近(只8华里)危险大,于是连夜下山转移到菱角田雷家祠堂附近一村院中。不久,日军进驻菱角田,我们急忙逃到雪峰山上圆明顶一古寺中。一天下午,大哥带我到山下村院取衣物(逃时留下的),刚进院子,鬼子兵就从下面来了,并向院内开枪,大哥赶忙拉起我的手从后门逃上了山躲在荆棘中,幸亏鬼子没有搜查发现。天黑后,我们才摸上雪峰山。父亲听见山下枪响,一直在山头望着山下,以为我们遭到了不测,晚上见到我们安然返回,真是惊喜万分。经后,我们又搬往一座更高的山上,这时逃难上山的百姓近万人。粮食奇缺,全靠吃竹笋、野果、野菜度日,真是忍饥挨饿。白天经常可以望见山下日军开枪打人,抓走百姓,牵走牛羊等;晚上常见山下火光冲天,映红雪峰山麓,是鬼子放火烧村,进行联络。这样在恐慌、饥寒中过了20多天。5月初,忽见美国空军天天出动。轰炸山门、洞口、竹篱塘等地日军据点,并向雪峰山上撒了传单。我们这才知道,廖耀湘所率的远怔军反攻了,日军开始撤退。人们非常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了。父亲带大哥和我有时竟下到山脚,躲在离路旁不远的茅草竹林中,观看日军败退情景。他们恐惧飞机轰炸,不敢走大路,都是沿着雪峰山下羊肠小道逃跑,所带军用物资,所枪财物,示断丢弃在路旁,所牵马匹因道路狭窄弯曲,不少跌进深沟中或摔倒在稻田里……真是狼狈不堪。
不多久,日军全部溃退,我们也下山回到雪花塘张氏宗祠。屈指一算,在雪峰上正好是一个月。
六、欢乐中的悲痛
劫后相见,人们互相庆幸着自己还活着,庆幸着自己还能回来。特别意外的是,我的大姐夫容众与大姐曾湘锦,从邵阳家乡经过千辛万苦,通过敌人层层封锁线,终于到了雪花塘与我们团聚,喜报家中人都还健在。这对我们来讲,真是天大的喜讯啊!还有雪峰中学的老师、学生相见,无不喜笑颜开,捱手跳跃!特别是互相传颂着那些勇敢杀敌的百姓们:雪花塘附近一个姓张的屠夫,一人就杀掉了3个鬼子;还有一个姓尹的农民,躲在鬼子经过的路旁,用一把镰刀将一个掉队鬼子的脑袋割掉,摔进粪抗里;还有两个姓雷的兄弟,黑夜捉住一个鬼子哨兵,抬到山上一岩洞口,把鬼子头朝下用力抛进了洞口。当然,也还有令人悲痛的事;我的祖父曾修吾,因年事已高,在鬼子侵占家乡时因经不起惊吓而去世了,雪峰中学一个姓唐的女同学被机枪扫射而花;雪花塘的一个农民被鬼子用利刀从胸前捅到背部;有的亲人被鬼子抓去不知下落:还有雪花塘一个200百多户人家的大村院,被鬼子放火烧为灰烬,瓦砾遍地,人们无家可归,粮食衣物被抢光,田地荒芜了,战后的饥荒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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