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多年来,南洋侨胞一直是岭南乃至中国经济、文化、社会发展过程中一曲宏亮的伴奏,广东作为全国最重要的侨乡,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华侨华人有3000万之多,丈量海外华人足迹,无一不与祖籍国相呼相扣。
4月27日至5月4日,南方日报记者与广东省侨办调研团深入菲律宾和马来西亚华人社区,多角度近距离进行接触、收集、观察,尽可能深入地与经历、见证过和正在经历、研究海外华人历史嬗变的人士交流,获得了大量丰富的事实细节和独具特色的人物样本。
从今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走读南洋·南侨机工”、“走读南洋·菲华三宝”、“走读南洋·华文教育”3篇深读文章,敬请垂注。
马来西亚砂拉越洲,离首府古晋半小时车程的石隆门县新尧湾老街上,1939年的许海星意气风发,用相机拍下最后一张照片,随后登上老街转角“右手港”码头的轮船去往新加坡,再转往昆明参加抗日。
与许海星一样抛弃安逸生活共赴国难的南洋青年共有3193名,至1942年复员时,1000多人永远地将身躯留在了中国,剩下的也都鸠形鹄面、面容憔悴,他们中仅有约1000人回到侨居地,1000人在中国留了下来。
在砂拉越,当年赶赴前线的青年百余名,如今也只剩许海星、李亚留、冯增标3位近百岁老人,年龄不超过70岁的都不知道他们曾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光荣名头——南侨机工。
经过多年努力,大陆对国内南侨机工及其遗孀已有抚恤政策,而在海外的南侨机工却几乎被湮没在时间洪流中。记者获得的最新信息显示,目前仍健在的南侨机工共15人,其中4
居住马来西亚,1人在加拿大,10人在中国大陆。
●南方日报记者 林旭娜 林亚茗 通讯员 沈卫红 发自马来西亚
本版摄影:林旭娜
策划统筹:金强
南侨机工
南侨机工,是指抗战时期东南亚各国华人子弟组成的“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至1939年,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辛阶段,沿海港岸及对外交通要道先后沦陷,国际军援运输濒临断绝。这时,1938年动工抢修的滇缅公路几成中国抗战生命线和唯一输血管。
滇缅公路山高谷深,地势险恶,急需大量技术熟练的司机与修理工,1939年2月7日,陈嘉庚发表了“南侨总会第六号通告”,号召华侨中的年轻司机和机工回国服务,东南亚青年踊跃报名参加。据统计,1939年至1942年,滇缅公路运输物资45.2万吨,占当时全国所有的国际援助50多万吨的90%以上,均由南侨机工运到中国各地抗日战场。
1942年5月以后,滇缅公路被彻底切断,南侨机工队被解散,这时东南亚也基本被日军占领,无法回去。所以该时期的南侨机工们大多清苦,有的在国内成了家。
94岁李亚留难忘抗战艰险岁月
滇缅公路冒死独行
砂拉越最西边的古晋省伦乐县伦乐镇里,人们常常可以见到94岁的老翁李亚留骑着自行车,到3公里外看看女儿,再骑到镇上找老友喝杯咖啡。谁也想不到,74年前,血气方刚的李亚留有整整6年时间日夜开着大卡车,走在滇缅公路最危险的路上。
出生于1919年的李亚留是从古晋出发的第一批3位华侨机工之一。1939年,在得知危难之中的中国急需大量机工时,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在正式投入中国抗日运输军火服务之前,李亚留参加了为期一周的训练,结束后即刻投向中国抗日战场。他和一同从古晋出发的两个伙伴加入机工大队,坐船先到越南西贡,后从河内前往中国昆明。
躲过炸弹 识破间谍
山高谷深,抢修出来的滇缅公路十曲八弯,李亚留曾亲眼看到队友的车滚下悬崖。那些日子里,他常常独自出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和路程,只是拼命往前赶,直到天黑看不清路才歇息。有时夜里,会有狼群围住汽车,他只能启动汽车,用车灯和马达声吓跑狼群。
“有时候在山路上汽车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就跟自己说,大不了留下来当山大王。”当时的情节李亚留仍记忆犹新,他说,那时候年轻,不觉得累。
但危险如影随形。云南多山、多云又多雨,飞机要轰炸目标并非易事,当时有一些汉奸在滇缅公路搜集情报,给日军标识轰炸目标。李亚留还记得,受训期间教官特意交代要注意路上可能有日本女间谍。
李亚留就曾遇到过间谍。有一次,他停车休整,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到车子旁来讨吃的。他觉得有点奇怪,不动声色地把此人带到宪兵部。结果,这个人果然是日本间谍。
在枪林弹雨中执行任务的李亚留还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1941年元旦,李亚留与3名队友正准备吃饭,突然传来日本战机轰炸的声音,不一会儿,炸弹“轰隆”一声在身边爆炸。“幸亏我们几个都没事!”每次说起这段经历,李亚留仍觉得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滇缅公路上的咽喉工程功果桥和惠通桥多次遭遇日军轰炸,又多次被南侨机工修复,这其中,李亚留功不可没。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功果桥又被炸断,李亚留向队长建议用空汽油桶做浮桥,确保抗战物资运输道路保持畅通。那次连日军也觉得奇怪,还专门派间谍前来侦察原由。
山下养老 不问世事
伦乐人的母亲河加央河从李亚留家门前流过,通往南中国海。这是古晋唯一通海之地,百年前古晋的先侨在这里望海思乡。
这天,听说中国的记者来访,满头白发的李亚留一早骑车到女儿的油站等候。他的身形健朗、利落。
1945年,李亚留自印度取道新加坡回到古晋。此后,他先在船运公司工作,再在古晋市驾驶小型巴士载客。后来,在古晋至伦乐的道路开通之前一直经营船运生意。目前,这位从历史中走来的老人定居在加汀山下,育有三男一女,平时到处串门,自得其趣。
我们问起老人当时为什么会果断回国抗日,李亚留不假思索地回答,帮助祖国抗日就是唯一的理由。“抗战结束后,我的上司要我继续留在军队,我不愿意参与到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内战里,所以坚决地回马来西亚了。”
他回来后,对自己在滇缅公路上“战斗”的日子闭口不提。“一开始是因为担心当局敏感,我们不能说,后来则是孩子们也不了解。”李亚留告诉南方日报记者。直到晚年之后,慢慢有当地的学者来搜集资料,老人的家人才逐渐知道了情况:原来我们的阿公曾经是英雄。
97岁许海星细说抗战运输故事
一滴汽油一滴血
居住在马来西亚砂捞越州古晋郊区的华裔许海星就是个奇迹!
这位祖籍潮安的老人一见我们就说:“我过3个月就97岁了,可还会跑会走,脑子像电脑一样。你问我70年前去过哪里,当地有什么特产,街道是什么样子,我可都记得。”
果然,接受采访的3个小时中,他从战火中运送物资的经历到因战争而夭折的爱情,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坦言,如今虽有不少人听说他曾参与中国抗战的事迹,但对“华侨机工”的事情并不了解。近年来,中国的博物馆和新闻界渐渐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特别是这次广东省侨办调研团专程赴古晋去访问他,令他尤其振奋。
小靓仔毅然赴华参加抗战
“我年轻时十分靓仔哩,又会摄影、开车和修车,还能讲中国话以及福建话、潮州话、客家话,英语和马来话。”墙上挂着他年轻时的相片,许海星所言非虚:当时的他英武帅气得不亚于当今的明星。
1939年7月,22岁的他响应侨领的号召,放弃在机器厂的工作,报名参加华侨机工队。
许海星记得,当时古晋就有70多人报名,他们先到新加坡集合,码头上华侨们前来欢送,鞭炮齐呜。
当上砂捞越队副队长的许海星随队从新加坡抵达缅甸,再进入中国。云南畹町成了他踏上中国抗战征途的起点。
许海星说,全队63人分别来自马来西亚、印尼和泰国,队员是挑选出来的,原先就拥有驾驶和修车技术,因此没有像许多南侨机工那样在昆明训练。正因为如此,许多南侨机工的档案中都没有这支队伍的记载。
他们的任务是将外国援助中国的物资运送到各个需要的地方。许海星当年拍摄的一张照片里,2000辆美国道奇卡车齐刷刷地排列着,颇为壮观。他曾经开着这些新车运着汽油和武器装备,送到昆明、贵阳、重庆、湖南、广西镇南关以及广东粤北。一个车队通常有四五十辆车,如果没有敌军飞机轰炸,他们就24小时不停地赶路。
“敌机炸弹喷得我一头黄土”
战火中的生活是艰苦的,常常要在车上甚至原始森林里过夜,甚至自己抓鱼吃。许海星说:“我们队中过去什么职业的人都有,也有富裕人家出身的,但都自愿去捱这个苦。车队常常要经过陡峭的山路,记得贵州有一段路有72个弯。在那样的路段,载重的车很容易滑下深渊,机工就发明了三角木条,一程程地来顶住轮胎。我不记得运送过多少批,只记得再艰辛也会全部到达目的地。运送中国飞机所需的汽油,可以说是一滴汽油一滴血。”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1941年底的长沙大会战期间,他在湖南衡阳火车站等着新一批汽车送到,这一等就是3天。期间日军飞机多次轰炸,他就躲到墓地里去。“敌机炸弹喷得我一头黄土,连嘴里也是。”说到这,老人开心地笑了。
1945年8月15日,许海星在广西柳州听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这时,他们这个队已经七零八落,有的失散了,有的留在了当地,最后只有几个人回到南洋。而他还是在父亲寄去300元后,才辗转回到古晋,带回700多张珍贵相片。直到几年前,云南博物馆向他征集了这些相片。
经历过枪林弹雨后,他做起走村串镇的小生意,并与一位土著姑娘结婚,有了8个孩子。1960年至1963年期间他还曾出任当地县议会的议员。
“我后来要养那么一大家人,不寻常的过去只能藏在心底。当我不懂华语的妻子去世时,我把她葬到华人义山(即坟墓),给了她一个中国人的姓——林,表达我对她的敬意。”
老人如今最大的心愿是能够回中国看一看。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去过的大城小镇,连哪条街有什么铺子都藏在脑子里,我给你们带路吧。”他不知道,中国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如果他回来,一定会迷路。
采访结束后,他坚持要带我们去参观他1931年毕业的新尧湾中华公学学校,以及那条记载着华人在这里创业的百年老街。他指点着:“我懂摄影,这个角度的光线比较好,那个角度的景拍得最全……”
延伸阅读
全球健在机工仅15人
学者呼吁抢救性保护
听说广东省侨办组织的调研团要专门到砂拉越看望几位南侨老机工,当地华人社区出现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年轻侨领、晋汉省广东会馆副会长郑雅泰告诉我们:“侨团的年青一代需要知道这些历史,中国也应该纪念他们的功绩。我们正在筹划组织这两位老人回中国,希望他们的身体可以挺得住。”
“砂拉越的林韶华博士听说我们要去砂拉越看望3位90多岁的南侨机工,非常激动,因为国内还没有政府官员看望过海外的南侨机工。海外英雄需要国家以适当的方式给予肯定。”广东省侨办调研员沈卫红告诉南方日报记者,经过多年努力,中国对国内南侨机工及其遗孀已有抚恤政策,可在海外的南侨机工却长期被忽视。
据了解,目前全球仍健在的南侨机工仅有15人。
老人多年坚持走访研究
林韶华博士今年71岁,是中国云南华侨机工历史研究会海外名誉会长、砂拉越华人学术研究会会长,凭着毅力和热心,早已退休的她到处奔波搜集资料,撰写文章,向海外年轻人介绍那段不应被遗忘、却渐渐被遗忘的历史。
林韶华已逝的丈夫房汉佳祖籍广东东莞樟坑径村(今属深圳宝安),1963年毕业于台北师范大学,1968年获得美国夏威夷大学教育硕士学位,是当地一位有名望的知识分子。早在1997年,房汉佳和林韵华就开始遍地寻访砂拉越的南侨机工。第一位接受采访的机工是张天赐。后来撰写的文章在报上发表后,又有热心人主动提供联系方式,帮助他们陆续寻访到多位机工。林韶华介绍,据她确认,东马地区具有出发或复员确凿档案的机工共76人,加上没有档案但能确切证实参加南侨机工的共有100人,但北京一位记者告诉她,当时东马地区应该有117人参加了南侨机工,而当时南侨机工的人数也确为117人。
1998年,房林夫妇出版了《英雄的故事:砂拉越华侨抗日机工》一书,收录了深入访问的5位机工故事,这些早期采访故事真实地再现了南洋青年在滇缅公路上的珍贵历史。这段时间,他们还组织了抗战结束60余年中海外机工的首次聚会。
应让更多人了解南侨机工
因为历史的原因,在马来西亚几乎所有70岁以下的人都不知南侨机工是为何人,眼看着机工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林韶华很是着急。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段历史,每当丈夫写完一篇文章,林韶华便立即翻译成英文再发表出去。砂拉越华人学术研究会即为夫妻二人一手创办,至今已有9年历史,有100多个会员,许海星的外甥黄文明也是会员之一,热心收集机工史料。
“这段历史应该留下来让更多人了解,它不仅是南洋华人的历史,更是中国历史、马来西亚历史和世界历史!应进行史料抢救性搜集和亲历者口述史整理。”
丈夫去世后,林韶华继续到处寻访机工及其后人,多次往返昆明和台湾查阅资料,其中英文版《英雄的故事》增订本将于今年出版。
多年来,海外系统整理、研究南侨机工群体者寥寥无几,除了林韶华夫妇,此前还有原籍揭西的华侨刘伯奎。1989年,他率先对复员机工进行采访,写下《回国抗战机工史录》一书,是早期真实且原生态的实录。
迄今,3位砂拉越机工已给云南省档案馆捐赠了700多张照片和部分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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