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重庆北碚的居所,他曾在这里写作《四世同堂》
老舍文学地图上的重庆
老舍先生的写作是围绕着几个都市展开的。北京、伦敦、青岛、济南、武汉、重庆、纽约……他一生在很多个城市生活创作,阅读“城”与“人”,留下了不少经典文字,有些篇目甚至构成了人们认识那座城市时必读的“文化手册”。
若是为老舍先生勾勒一幅“文学地图”,北京自然是最令人瞩目的中心,是老舍创作的灵魂与根脉。老舍喜欢的城市,大多带着些安静的古韵。如果还能够清洁,有秩序,亲近自然,那就近乎完美了。不同于北平、济南、伦敦等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老舍在抗战时期生活工作的重庆较为特殊。它是在战争急潮的裹挟下,老舍被迫前往的一座城市,但同时也是老舍一生中重要的文学驿站,是老舍“文学地图”上的显眼坐标。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老舍先由青岛前往济南,在齐鲁大学任教,后南下到达武汉,又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总会西迁重庆。关于这段足迹,老舍在抗战胜利后的《八方风雨》一文中,揭示了其背后普遍的战时文人心理。抗战初期,在山东授课的老舍内心焦灼,他日夜恐惧自己所在的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担心自己会成为敌方的“俘虏”或“被捉去被逼着作汉奸”。而此时,很多文化界的朋友已踏上各自的行程,老舍眼看着“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诗三律》),他终于下定决心,暂别妻儿,逃离“亡城”(即沦陷区),老舍称之为“跟着国旗走”。这一选择意味着在极端的战争环境下,舍弃个人家庭的团圆,保存“读书人气节”,奔赴“抗战大业”。
1942年,老舍借话剧《谁先到了重庆》,将这种心态传达得更为鲜明。“重庆”作为战时中国的首都,成为了国族的符号和抗战的中心,很多爱国志士愿意亲赴陪都参与抗战,而剧中主人公在沦陷北平以死殉国,恰恰完成了一次象征意义上的“到达重庆”。老舍选择跟随国民政府西迁,在战时首都继续自己的文学生涯,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作家对“大时代”的理解方式。
1938年至1945年,老舍在重庆生活的7年间,曾随北路战地慰问团前往西北考察访问,也曾赴云南讲学,与西南联大知识分子聚首交流,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忙于重庆文化界的各项工作和自己的文学创作。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老舍的创作观念和作品内容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尝试了多种此前并不熟悉的民间文艺形式,如鼓词、旧剧、长诗等,丰富了战时中国面向大众的文艺实践。
“写家”老舍的抗战之笔
新中国成立前,老舍曾在各类文章中称自己为“写家”而非“作家”。一字之差,似有深意。老舍的挚友、剧作家曹禺将其解读为老舍的自谦。不仅如此,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与自己的关系,老舍也多以局外人的角色自况,认为自己一直是“文艺界的一名小卒”,身处“平沪两大文艺大本营”的边缘。然而,这一姿态在抗战大潮中被赋予了更多内涵。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老舍怀着高蹈激扬的抗战情绪完成了《大时代与写家》一文。他期待着自己以一名写作者的身份融进这个“大时代”,希望能够在这场“神圣的战争”中,创作出“伟大的文艺”。抵渝后,老舍又在多篇“述志”之文中反复强调自己的“写家”本色,但不同于仅仅写作小说、散文这类纯文学作品,他认为,应当通过分担一些切实的文艺工作,去真正理解眼前的“大时代”。
在战时重庆,老舍因此前出色的文学成就和无党派背景,被推选为“文协”的常务理事和总务部主任。他牺牲了个人的大量时间与精力,忙于编辑刊物,召开会议,处理文件,发展分会,接待各地作家,与世界其他文化组织联系,“文协”中这些繁琐的事务实际上都仰赖老舍的四方奔走。他除了要组织文艺活动,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还需要不时出面缓和政治舆论压力。老舍的勤恳工作对于团结大后方的文艺力量意义重大,也正是战争的“大时代”,赋予了老舍在书斋和课堂之外的崭新角色与更大能量。
繁忙工作之余,老舍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笔耕不辍。战时的重庆遭受着日机的频繁轰炸,物资紧缺,物价飞涨,加之溽暑难耐,鼠患严重,老舍又感染了盲肠炎,贫病交加的老舍却始终坚守着一种“不停地写作”的作家姿态。可以说,作为“写家”的老舍形象,最真切地体现在抗战时期重庆的文艺工作中。“写家”老舍最心爱之物自然是手中之“笔”,“笔”成为抗战时期老舍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将“笔”视作自己“唯一的资本”,将文人之笔喻为战场之枪,渴望通过写作“把热血洒在纸上”。重庆时期,老舍对“笔”的功能也有了新的认识:“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文协的过去和将来》)
在战时重庆,老舍将自己的抗战之“笔”投向了两大创作领域。一方面,他致力于民间大众文艺的探索,在大后方掀起的“通俗文艺讨论”热潮中,老舍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动手制作”作品的人,他曾向多位民间艺人学习韵律和腔调,希望从中找到战争年代文艺发展的新资源和新方向,使战时文艺真正起到宣传和教育的效果,鼓舞民心。另一方面,老舍则延续他的长篇小说创作计划,追求一种具有“史诗般”品格的宏大作品,如在1942年写作的《火葬》和1944年开始写作并在抗战胜利前完成了三分之二篇幅的《四世同堂》中,老舍均将自己从重庆获得的战争经验与此前熟悉的北平生活相结合,讲述最普通的市井小人物与战争这一“大时代“的关系,反映了老舍对平凡百姓的朴素爱国愿望的关注。
“创作生活二十年纪念会”上的老舍
1944年4月17日,“文协”六周年年会的第二日,重庆文化界为庆祝老舍“写作二十年”,在百龄餐厅举行隆重的纪念会。与会者包括了文化界名人、民间艺人、政府官员、国际友人等在内的数百人,郭沫若、茅盾、胡风、梅贻琦、黄炎培等人相继致辞。同日,《新华日报》《新蜀报》等多家重庆报纸为此开辟专栏,发表纪念诗文,高度评价了老舍的文艺工作和人格品德。老舍在总结自己创作的《习作二十年》中表示,自己这些年“成绩欠佳”,但“尽责不懈”,今后当以“老牛破车”的精神继续执笔创作。
这一盛大的纪念会是观察抗战时期“写家”老舍的一扇窗口。大会通过对老舍文艺工作的总结、纪念和赞颂,把老舍树立为领导抗战文艺的榜样,无疑将那个从前自称为“文艺界小卒”的“写家”推向了舞台的中心。文艺界同人纷纷表示,老舍二十年来对中国新文艺的发展有其独特的贡献。胡风强调,老舍在重庆的六年实践应当被“特别估计”,“六年中间他的行动”本身就可称作“一篇作品”:他不仅以其真挚的性情团结了战时重庆文艺界的各方力量,更可贵的是他“不因利诱而改行,不因畏难而搁笔”。除了肯定老舍坚持不懈的创作“毅力”与“活力”,这一纪念仪式更揭示了“大时代”赋予老舍的历史使命。郭沫若在贺诗中称,“枪杆的战争行将结束,扫除法西斯细菌须赖笔杆”,老舍在战时重庆的功绩配得上一顶“月桂之冠”。抗战胜利在望,纪念会对老舍形象的塑造还关联着“抗战文艺”的远景。文艺界将老舍及其作品视作“中国新文艺的一座丰碑”,希望由此继续探索未来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
从在济南怕做“亡国奴”的恐惧,到汉口时期高昂的抗战热情,再到重庆艰辛的“写家”岁月,这些经历都深刻地影响了老舍的作家观和文艺观。1946年初,老舍从重庆飞抵上海,准备赴美讲学,开启他的“写家”生涯的另一段旅途。素有“京味儿作家”、“幽默大师”称号的老舍,其丰富性远不能被这些标签所概括。老舍说,“抗战给中国照了‘爱克斯光’。”战争的烽火让人们重新审视“写家”、国民与国家的关系。而从老舍的重庆时期来看,他以一种最本色当行的“写家”姿态,追问着他自1920年代以来关切的大问题:文化中国究竟应当如何生存,如何把握“大时代”的契机,改造自身,充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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