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前排右二)在他创办的新闻馆前与新闻系师生合影
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新闻教育初创时期。1924年,复旦大学国文部主任邵力子开设《新闻学及现代政治》课程,1926年9月首次以新闻系名义招生。1929年9月,复旦大学新闻系正式成立,成为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新闻传播教育机构。
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中,复旦大学新闻系师生,有的坚守校园,为中国新闻事业培养了大批专业人才;有的奔赴各地,在抗战前沿阵地报效祖国。他们在中国抗战史上写下了动人的一页。
陈望道:让有志青年学以致用
■口述人:陈振新(陈望道之子)整理 记者刘璐
我的父亲陈望道是1920年9月进复旦大学国文部任教的。1924年,父亲开设了新闻学讲座课程,1927年,他又把新闻学讲座扩充成了新闻学组,聘名人讲授新闻编辑、报馆组织、新闻采访与新闻学等课程。因为有了这个基础,1929年复旦调整系科时,才有可能把原来的中国文学科分为中国文学系和新闻学系两个系。父亲任中国文学系系主任,新闻学系系主任则由谢六逸先生担任。
联名发表“告世界书”
“九·一八”事变爆发之时,父亲正在上海寓所写作 《修辞学发凡》。9月28日,他在《文艺新闻》(第29号)上发表《文化界的观察与意见》一文,抗议日本侵略中国。
1932年,日本又发动了“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全面爆发。几天后的2月3日,父亲同茅盾、鲁迅、叶圣陶、郁达夫等43人,联名发表了《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表达了文化界对“一·二八”事变的态度。2月8日,他又同鲁迅、叶圣陶等发起成立了“中国著作家抗日会”,并在2月9日的第一次执行委员会会议上,被推选为秘书长。
因为父亲从事这些抗日活动,不久就上了汪伪特务的黑名单。1933年夏天,他的大江书铺被迫停业。9月,他又被逼离开上海,赴安徽大学。即使在安徽,教室里也少不了监视他的特务。父亲曾经告诉我,那时他在上面讲课,一看下面这些生面孔,就知道是特务。后来他就用英文讲,特务听了半天,不懂父亲说的是什么,就走了。
做光明使者普罗密修士
从1935到1937年,父亲在广西桂林师范专科学校工作了两年,除了主持中文科的工作,讲授修辞学、中国文法学等课程外,在他的倡议下,学校还创办了校刊《月牙》。
《月牙》 密切配合当时国际、国内形势,办得很有生气。为配合全面抗战宣传,还出版过“抗日专号”。
当时师专还有一份由父亲亲自指导创办、并由他命名的“普罗密修士壁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父亲的解释是:“普罗密修士是希腊神话中造福于人类之神。他曾从天上盗取火种带到人间,给人类以光明。目前中国也正需要光明。我们广西师专的每个同学,都应成为敢于斗争、敢于坚持真理和正义的普罗密修士。”
父亲虽然不是戏剧家,却是话剧的倡导者,在他和教务长陈此生的支持下,师专成立了剧团。父亲特地邀请了上海著名戏剧家沈西苓来师专工作。沈西苓原在上海从事左翼戏剧运动,导演过《西线无战事》《女性的呐喊》《上海二十四小时》 等进步话剧和电影。1936年4月,广西桂林师专剧团演出了《怒吼吧,中国!》,当年4月5日的 《桂林日报》还以整版篇幅刊登了《师专剧团公演特刊》,公布了全体演职员名单,父亲和沈西苓都出现在了“导演团”中。
1937年,父亲从广西回到上海。在地下党领导下,他与郑振铎、陈鹤琴等组织了“上海文化界联谊会”,从事抗日救亡运动。随后的两年间,他亲自到难民所开展扫盲、普及教育的新文字宣传工作,在上海新文字研究会举办的“第一次难民新文字读写成绩表演会”上,发表讲话并颁奖。为了宣传祖国语言文字,父亲与陈鹤琴等以“上海语文教育学会”名义,借上海大新公司五楼,举行了为期十天的大规模“中国语文展览会”,对青年和广大群众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为抗战培养有用人才
父亲于1940年秋离开上海,经香港回到重庆北碚复旦大学。在重庆复旦大学的5年,父亲主要从事新闻教育,为抗战培养了许多新闻人才。
1942年出任新闻系主任后,父亲提出了“宣扬真理,改革社会”的办系方针。在讨论新闻系系铭的过程中,有人曾提出“打成一片”四个字,眼看要举手通过了,父亲说:“我建议还是以‘好学力行’作为新闻系的系铭为好,学行并重,这才是对新闻人根本的要求。”经过讨论,最后确定了以“好学力行”作为系铭。
父亲十分注重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他特别把《哲学原理》《伦理学》(也就是逻辑学)作为必修课,希望学生学会辩证地看问题,具有逻辑思维的能力。同时,又开设了与社会需求紧密相连的 《新闻采访》《新闻编辑》《新闻英语写作》《新闻评论》和《报馆实习》等专业课程。他还经常请于右任、邵力子、叶楚伧、王芸生等知名人士来校讲课。他自己也讲授新闻专业课 《评论练习》,提出新闻评论写作必须“有胆有识”。胆,就是要有敢讲真话的胆量;识,就是所讲的话要有见地。
父亲录用人才不拘一格。1944年,复旦大学在重庆招生,湖南青年张啸虎报考新闻系,数学考了0分,但两篇作文(一篇白话文,一篇文言文)都考了100分。按照规定,主科只要有一门吃了“鸭蛋”,就不能录取。时任系主任的父亲认为,一个投考新闻系的学生,一支笔能这样棒,应该破格录取。经过力争,终于破格录取了这位同学,一时颇为轰动。后来这位才子在辽宁省电台工作,1979年后任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研究所所长,1991年去世后留下了二百余万字的著作。
有一次,父亲在课堂上问:“哪一位同学能告诉我,我们每天来上课要经过的那座桥,两边的护栏杆有几根?”同学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举手。父亲严肃地说:“我们作为未来的新闻人,要随时注意身边的事情,要有敏感性。”
父亲还十分注意培养新闻系学生的实际操作能力。他恢复了原先的复旦新闻通讯社,并且自任“复新通讯社”社长,出版《通讯稿》刊物,由学生当编辑,每周五发油印稿,免费提供给重庆各大报社使用。他还鼓励学生办了《夏坝风》等30多种壁报。每周一次的“新闻晚会”也是父亲首创的。在晚会上,学生轮流做主席,人人都可以自由发言,不但练习口才,还要能控制会场。晚会的主题事关国家前途,前后举办过100多次,父亲常去现场看,周谷城、邵力子都曾参加过,重庆记者也常来。由于影响很大,一度引起复旦校方的担心,父亲却说:“出了事情,我负责!”
新闻馆就是夏坝的延安
父亲于1944年开始募集资金,创办当时中国高校的第一座新闻馆,目标是“使有志于新闻事业的青年更能学以致用”。炎热的夏天,他中午以烧饼充饥,晚上睡在朋友家臭虫很多的床上。因为募款过度疲劳,他卧床病了一个多月。1945年4月5日,他亲自募捐筹建的新闻馆终于落成。在落成典礼上,父亲发表了“新闻馆与新闻教育问题”的讲话。他说:“现在中国新闻教育机关急需解决的问题似乎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充实教学的设备与内容,使有志新闻事业的青年更能学以致用。二是如何与新闻事业机关取得更密切之联系,使学与用更不至于脱节。筹建新闻馆是想尝试解决第一个问题的一部分,以为解决第二个问题的基础。”
在大学里建立新闻馆,当时是一个创举,得到了社会各界尤其是新闻界的广泛赞许。《新华日报》发来“为新闻自由而奋斗”的贺电,于右任也发来了“新闻自由万岁”的演讲词。新闻馆设有编辑室、会议室、印刷所、图书室以及收音广播室等,为新闻系的教学实习提供了良好的基地。这里成了全校进步师生争取自由的活动场所,被誉为“夏坝的延安”。
父亲主持下的新闻系,短短几年就有了很大的发展。以招生为例,1941年报考新闻系的学生仅32人,为那一年报考复旦学生总数的6.4%; 而办学4年后的1945年,报考新闻系的学生增为479人,占了那一年报考复旦学生总数的22.4%。
陈望道档案
陈望道,新中国成立后复旦大学首任校长,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实际创始人。自1942年起担任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八年。他在重庆筹建了新闻馆,被称为“复旦新闻馆,天下记者家”。
舒宗侨:要“握直手中的笔”
口述人:舒似茵(舒宗侨之女)整理 记者刘璐
我父亲1932年考进复旦大学新闻系。虽然当时抗战还没全面爆发,但是民间的抗日团体已经在和日本进行面对面的接触,广大人民已经受了很多的苦,特别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以后,上海方面也有许多抵抗,所以父亲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受苦最深、时间最长、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就是我们中国人。
父亲在复旦新闻系接受了比较良好的教育,成为一名热血青年。毕业前夕,他已经在刚刚创办的《立报》当记者。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他的新闻工作就没有断过。
一个世界战场的瞭望台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后,父亲参加了苏联塔斯社的工作,当时塔斯社在中国有一个记者站,他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先是在上海,后来退到南京,然后又到了武汉,到了武汉以后,日本军队已经打过来了,父亲又随着塔斯社一起退到了重庆。辗转中,父亲采写了大量反映抗日战争实况的报道,拍下了大量照片。他写过有关“七君子事件”的深度报道,也采访过抗战爆发后的多次中日对垒,如淞沪抗战、台儿庄战役等。到重庆后不久,他和另外大概六七位当时比较进步的文化界人士,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抓了起来,被关了五个月。
出狱以后,父亲经复旦校友程沧波介绍去了 《中央日报》,大概待了两年,在我父亲留下的文字当中,好像是说《中央日报》 是国民党官方的报纸,里面有些事情他觉得不太舒服,后来他就离开了《中央日报》,到美国新闻处工作。在这里,他可以接触到更多的来自各国、各方面关于世界战争的图片。
1942年,父亲创办了《联合画报》,排版、编辑、出版,他都要参与,我记得他说还要亲自校对。在那个战争的年代,办一本杂志条件非常艰苦,父亲经常要夜间工作,不能够很好地休息。
《联合画报》 用生动的图片,配以通俗的文字向民众报道世界各国抗击法西斯的情形,鼓舞民众的信心。无论世界哪个战场,只要有新闻,总有图片出现在《联合画报》上。像西南太平洋大捷、中国鄂西大捷、非洲沙漠的胜利、斯大林格勒会战胜利等新闻照片,都非常快地刊登出来。1943年元旦《联合画报》改为周刊后,更受读者欢迎。除继续大量刊登新闻图片外,还增设了小品文、木刻、漫画、地图等,并邀请文化界知名人士茅盾、老舍、叶浅予、丁聪、张乐平等人撰文作画,把新闻性和艺术性、趣味性结合起来,成为当时国内最为完整的图片新闻报刊,被广大读者誉为“世界战场的瞭望台”,“联合国奋斗的缩影”。作为战时宣传品,《联合画报》还由美国空军作为pa-per bomb(纸弹)空投到国内沦陷区,突破日本实施的信息封锁,传递盟国战场反法西斯战争的消息。到日本投降时,一共投掷了二十万七千多份。
皮箱里只有照片和文字
1945年抗战结束,很快父亲就出版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画史》厚厚的一本书。他把自己在抗战时期利用中、美、英三国宣传机构的便利条件和先进技术搜集的大量珍贵图片和资料,精选到一处。全书文字约35万字,图片近千幅,地图82幅,文献64种,直观、形象地表现这一阶段的情形,展现了如南京大屠杀、西西里之战、苏德之战、原子弹轰炸等场景。
还有一本 《中国抗战画史》,是父亲和曹聚仁先生合编的,我父亲说当时销路很好。曹聚仁是复旦教中国文学的老师,我父亲读书时听过他的课,他们是师生关系。后来曹聚仁先生找到我父亲,说我们能不能结合两人所长,再搞一个更全面的《中国抗战画史》。这本书基本上就是曹聚仁出文字,我父亲做图片,编辑、出版、印刷这一块,也是我父亲在弄。1947年,《中国抗战画史》面世。这本书有许多详尽的资料,有些还反映了当时编者对国共当局的一些看法。比如里面讲到,“有时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样来描述这些战争,但是我们要记住,作为新闻工作者,我们要‘握直手中的笔’”。我觉得父亲还是秉承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心,客观地反映历史的真实。
书中大概有几十张关于中国共产党方面的照片,父亲当时在工作中是没有办法搜集到这些东西的,他是在1945年战争结束回上海以后,去书店、地摊、国外的新闻机构搜集来的,母亲就常听他说花高价买了什么照片。他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时候,母亲说他带了两只皮箱,里面几乎没有生活用品,也没有给小孩买什么东西,只有他的照片和文字。
父亲曾经跑到思南路的八路军办事处要照片。八路军办事处很支持,给了他一百多张照片,以及一些文字的叙述,据说还是特意从延安转过来的。其实出这本书的时候,正是国共内战时期,他能把这些东西都记录到书中,非常不易。
1948年,父亲又与魏守忠合编了《二次大战照片精华》。
两本有生命力的画史
解放后,父亲长期任教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任新闻摄影教研室主任。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他也曾遭受迫害。
有一件事情,我印象非常深,是新闻系的邵嘉陵老师告诉我的。我父亲被当成“右派”的时候,有一次他看见在一栋教学楼门口,陈望道先生握着我父亲的手说了几句话。要知道,那个时候别人看到我父亲躲都来不及。不管陈望道先生当时说了些什么,父亲一定是感觉很温暖的。
我以前也没有仔细看过父亲留下的书,因为实在是太厚了。但是当我退休以后,仔仔细细静下心来看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我父亲也好,曹聚仁先生也好,在当时都是非常真实、非常敬业的新闻工作者。所以这两本书,也有一定的生命力,经过了六七十年的时间的考验,2011到2013年,这两本书又出了新版。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画史》 序中说的,“在战争中,十万万以上的民主国家人民,结成一条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线,向轴心国作战,他们尤其希望这次战争完了之后,全世界能彼此和谐地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理想——民主政治的环境中,奠定世界人类永久和平的基础”。我想,今天的年轻读者都可以看一看这些照片和文字,更全面、客观、深入地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抗日战争这一段历史,珍爱如今来之不易的世界和平。
舒宗侨档案
舒宗侨,著名摄影家、记者、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曾任上海《立报》记者、苏联塔斯社记者,担任过重庆《中央日报》国际新闻编辑,1942年在重庆创办《联合画报》,出版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中国抗战画史》(与曹聚仁合编)、《二次大战照片精华》(与魏守忠合编)、《学生解放运动画史》等画册。1956年任中国摄影家协会首届常务理事,晚年曾任中国摄影家协会名誉理事兼《中国摄影史》编委。
来源:《解放日报》2015年07月13日 记者刘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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