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郭沫若秘密归国背后，还有一场中日谍战交锋
来源：《档案春秋》 作者：王琪森   2024-08-17 09:19:08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夕，郭沫若撰写《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揭露了蒋介石背叛革命的行径，因此受到反动派通缉。8月，他参加南昌起义，其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2月，为躲避缉捕，经周恩来同意，郭沫若在中共地下党掩护下赴日本，定居千叶县市川市。从此开始了十年的日本流亡生活。

　　1937年7月24日，处于监视之下的郭沫若突然秘密出走，从神户乘船归国。这次秘密归国行动引发了日本朝野的轰动，当时被称作“市川事件”。围绕郭沫若在日十年以及秘密归国，一直以来有很多疑团。随着中日相关历史材料的不断发现，“市川事件”背后中日双方秘密交锋的历史真相逐步浮出水面。

郭沫若

　　01流亡日本 幸得庇护

　　流亡日本 幸得庇护据日本《(外务省记录)外国人来往关系杂集》记录，郭沫若在1928年2月24日上海汇山码头登船赴日时，日本在上海的探子就已经给东京发送了密报。三天后的上午，郭沫若到达神户并在那里和早到半天的家人见面，正式开始了在日本的流亡生涯。

　　一到东京品川后，郭沫若便去找内山完造当年介绍过的作家村松梢风，村松向他推荐了一位重要人物——横田兵左卫门。横田是一位著名的剑道师，为人侠义，更关键的是他的同学“是东京的思想检事的首席(便是检查所谓‘思想犯’的头子)平田熏(勋)。”

　郭沫若所撰写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刊发于1927年4月10日《湖南民报》

　　于是，郭沫若和妻子安娜便去东京边的千叶拜访了这位剑道大家。通过叙谈，横田得知安娜与他一样出身士族，而且安娜的娘家是仙台的“剑道指南番”(教剑道的教师)。有了这层关系，横田很慷慨地同意照顾他们，建议他们住到附近的千叶县市川市，而且热情地答应与平田勋联络。

　　在日本近现代史上，平田勋是位十分重要的人物。据《日本近现代人物履历事典》中载：平田勋1915年5月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科，任东京地方法院检察官。1928年7月晋升为思想部长(首席思想检察官)。1935年5月任东京刑事地方法院检察官，同时晋升为大审院(是日本近代的最高法院)检察官，掌管对整个日本思想界的管制。

郭沫若在日本时拍的全家福

　　据郭沫若在《跨着东海》中回忆：“经他(横田)的奔走和说项，得到了平田检事(平田勋)的同意，以为我可以不必声张，只消和地方上的负责人接一个头便行了。平田还写了一封介绍信，把我介绍给当地的地方检事樋口。由横田陪我去见了他。他原先也是六高(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出身，和我是先后同学。这位樋口检事又亲自领着我们去和市川的警察局长见面，说明了我寄居的来意……警察局长当然是奉命唯谨，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了。”

　　02突遭拘捕 有惊无险

　　1928年8月1日中午，郭沫若突遭东京警视厅的拘捕，关在东京桥区的警察局。郭当时居住的是千叶县市川市，由东京警视厅来拘捕郭是跨界越权的。其拘捕的罪名是“非法入境”及“搞赤化活动”，从而违反了《治安维持法》。此罪名在当时不仅可判重刑，而且至少可以强行将郭沫若遣送回中国。但是仅在三天后即将其释放了。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郭沫若秘密流亡后，关于其下落一度众说纷纭。图为1930年《新亚洲》杂志登载的郭沫若被杀害等传闻。来源/上海市档案馆藏

　　有一种说法，1928年5月日本左翼作家藤枝丈夫跟山田清三郎到市川郭家采访后，在7月号《战旗》上发表文章，无意间暴露出郭沫若在日本，以致于引起警视厅的注意，并迅速追查出郭不久前曾以化名登陆，遂以违反治安维持法之罪名将他拘捕。

　　根据笔者考证，以上这个说法是可以成立的。由于平田勋先后给千叶县市川市的樋口检事及警察署打过招呼，因此市川市警察并没有采取行动，但对东京警视厅，平田勋考虑到郭不住在此，所以没有打招呼，而恰好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看到了这本杂志，于是就打电话给东京警视厅，好大喜功的东京警视厅迅速拘捕了郭沫若。

　　东京警视厅是当作一个重要的案子来办的，凡是和郭沫若有着联系的嫌疑人都拘捕了。同时，在郭沫若的家中查到了有“危险思想”的信件。按照日本的司法程序，警视厅可以进行拘留，但要正式逮捕，就必须通过检察院。因此，作为首席思想检察官的平田勋对此案是有决定权的。

　　细究郭沫若被指控的罪名，所谓“非法入境”，郭化名入境，主要是为逃避国民党对其的通缉，而不是出于颠覆日本政权的目的。至于“搞赤化活动”，也都是别人访问郭、或写信给郭，而郭自己没有主动地参加日本的左翼政治活动。而且据日本《外事警察档案》记录，当时日本对外国嫌疑人的监视分为两种：一种是“要视察的外国人”，一种是“要注意的外国人”。前者是受到特别重要视察的，后者却是一般性的注意即可，郭是归于后者的。

　　最终，平田勋决定对郭沫若网开一面。郭沫若在《我是中国人》中记述，安娜“邀请横田兵左卫门同往东京，去访问那思想检事平田勋。据平田的表示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很快就可以回家。”之后不久，郭沫若即被释放。

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所著的部分著作

　　郭沫若被释放后，受到了双重的监视：“一重是刑士，一重是宪兵。”但他的生活、研究、写作还是可以正常进行的。“我的那套三部曲：《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主要地就是在这儿写出 。”这几本学术专著出版后，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日本政界元老、两度出任首相的西园寺公望在读了专著后，十分推崇。而历经明治、大正、昭和的三朝元老，1932年出任首相的犬养毅也对郭沫若的研究非常感兴趣。对此，日本报刊均作了报道，这对日本警视厅来讲也起到了一定的制约作用。

　　03秘密归国 引发轰动

　　秘密归国 引发轰动1937年，由于郭沫若的秘密归国，引发了轰动日本朝野的“市川事件”。8月7日，警察拘捕了中国著名书画家、篆刻家钱瘦铁等11名嫌疑犯，其他人员是：陈文澜(中国籍，以下均为日籍)、藤原丰次郎、佐野袈裟美、佐藤正三郎、田中中夫、今关寿磨、广由义夫、冈部信次、野见晴夫、小川茂辰。他们以中青年为主，大都是学者、作家、艺术家，且有一定的知名度。

　　根据1939年9月13日日本东京法院对钱瘦铁案的三审判决书，钱瘦铁共被指控六项罪状。其中第四项曰：“在日本亡命之中国共产主义者郭沫若，因支那事件爆发，国共提携，对之逮捕令已撤销，企图回国，而穷于旅费，被告(钱瘦铁)在日本与左翼分子多交游，归国后可推进中日人民战线运动，于同年7月22日在中国大使馆，与郭之门弟金祖同约会，以500元托金充郭之旅费，并设法予以方便，使郭得于同月25日潜行回国。”

　　1939年9月13日，日本东京法院对钱瘦铁案的三审判决书中文翻译影印件。1994年，在日本京都白沙村日本关东画派领袖、钱瘦铁的好友桥本关雪纪念馆所举办的“钱瘦铁—桥本关雪纪念展”上，策展人卫藤增美女士提供了当时新公开的三审判决书。

　　从中可知：日本警视厅对郭沫若的身份界定是 “中国共产主义者”，因支那事件(即“七七事变”)的爆发而“企图回国”。判决书中的“日本左翼人士”，即是日本反战人士及日本共产党人。

　　审判书中所提到的“中日人民战线”是一个中日反战的谍报组织。日方领导人是日本共产党田中忠夫，成员有黑田善次(即日本著名的反战人士青山和夫)、佐野袈裟美、今关寿磨、藤原丰次美等。在中国的中方领导人是国际问题研究所(一个主要针对日本的情报机构)的所长王芃生，在日本是国民政府驻日大使许世英，而在日本具体实施负责的是钱瘦铁，成员有王道源、金祖同、郁达夫等。因此，郭沫若在回国前夕的7月22日，钱瘦铁与郭沫若的学生、也是甲骨文青年学者的金祖同一起向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处汇报请示。

金祖同和他所著的《郭沫若归国秘记》(出版时署名“殷尘”)

　　当年一起参与并护送郭沫若归国的金祖同，曾以殷尘的笔名于1947年9月在言行出版社出版了《郭沫若归国秘记》一书，对郭沫若归国及相关的事宜作了客观的记录。书中写道：“前几天他(钱瘦铁)曾同我谈起鼎堂(郭沫若)先生回国的问题。他告诉我，他在五月里回国的时候，在南京遇见了王某某，知道这时国内的国共合作的声浪已渐渐地高了。”这里说的“王某某”即是王芃生。自从1936年12月12日的 “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声浪渐高，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关于郭沫若归国的问题已摆上了国民政府高层的议事日程。而钱瘦铁亦于1937年5月即领命开始运作策划郭沫若的秘密归国任务。

　　同时，金祖同或多或少了解钱瘦铁的身份：“同时我知道叔厓(钱瘦铁)在此地有秘密工作的。”郭沫若也曾表示：“我疑心他(钱瘦铁)在大使馆有职使，或是在国内受到了津贴来专干这类事的。不然何至于要关心我到这般田地。”

郭沫若从日本秘密归国前的全家合影

　　由此可见，郭沫若的归国并不是单纯的个人行动，而钱瘦铁的鼎力相助也决不是出于朋友间的侠义之举，而是一次有组织、有指令、有计划的政治行动。中日人民战线的双方人员均参与了这次行动，其主要策划者、负责人是钱瘦铁。

　　正是由于郭沫若7月24日的秘密归国，钱瘦铁才暴露了作为国际问题研究所谍报人员的身份。据日本《外事警察概况》载：警视厅于1937年8月10日破获了“日支(中国)人民战线”，并绘制了一份《日支人民战线谍报图》。图上标注钱瘦铁上直接听命于王芃生与许世英，而与钱瘦铁联系并协助其工作的是王道源、金祖同、郁达夫等。

1937年《光明》杂志刊载的郭沫若和其子女的照片，以及郭记述其归国的诗作。来源/上海市档案馆藏

　　04涉案人员 被施援手

　　作为“市川事件”的首犯钱瘦铁，其总罪名是违反日本治安维持法，共有具体的“六项罪”，再加上钱瘦铁在审讯时用烟灰缸之铁盖(不是坊间所传闻的铜墨匣)猛击审讯人员构成杀人未遂罪，是应当判重刑的，但实际上只判了3年。

　　值得关注的是另外十人也都是轻判：如中日人民战线的日方负责人田中忠夫，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罪判2年有期徒刑，缓期5年执行。小川茂辰、中山龟次与田中忠夫判的一样。佐野袈裟美仅判1年。而藤原丰次郎、佐藤正三郎均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钱瘦铁在押期间，始终是一人关一室，可以读书及进行书画篆刻创作。

　　整个“市川事件”的涉案人员全部都未得到重判，如何来看待这个历史悬疑?通过笔者对日本已解密的战争时期军警部门档案的查阅，可以确认“市川事件”涉案人员之所以未被重判，是因为得到了某个实权人物的庇护，此人以其地位对警方、检方以及法院方施加了实质性的影响。这一实权人物就是前文提到的平田勋。据斋藤孝治《市川事件中的平田勋》一文记述，当平田得知钱瘦铁的不幸遭遇后，立即委托他的一位熟人小林杜人处理好此事。

　　当时直接负责钱瘦铁案的是东京地方检察院的检察官望月武夫及法院的监督法官上田操。这二人无论在审判过程中还是在钱瘦铁被判刑以后，都数度与钱瘦铁接触会面，甚至与钱瘦铁成了朋友，请其为他们篆刻。这二人均是平田勋的直属部下，如没有顶头上司的打招呼，他们是不敢、也不会和钱瘦铁交朋友的。

　　尽管平田勋是个背景复杂的历史人物，但他对郭沫若的庇护、对钱瘦铁及“市川事件”涉案人员的救援，还是应当作出历史的客观还原。

　　参考资料：

　　1.殷尘：《郭沫若归国秘记》，言行出版社，1947年版。

　　2.郭沫若：《跨着东海》，载《郭沫若选集·第一卷·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3.武继平(日)：《“日支人民战线”谍报网的破获与日本警方对郭沫若监视的史实》，载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

　　4.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一卷》，中国科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5.郭沫若：《我是中国人》，载《郭沫若选集·第一卷·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6.斋藤孝治：《市川事件中的平田勋》《郭沫若学刊》2005年第3期。

　　7.堀川英嗣：《钱瘦铁与日本文化人的交流研究(1936~1944)》，载薛晔、钱晟编《铁骨丹青——钱瘦铁纪念文集》，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