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东边的山峰才露面,雾气正褪去。岳阳三星村深处,一棵三层楼高的樟树掩藏着一栋老房子。朱锡纯的家就在这里。
每天早晨,朱锡纯就会搬上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捧着自己写的《野人山转战记》。 书讲述的是一段被尘封已久的惨痛历史—1942年5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由于滇缅公路被切断,第5军军长杜聿明决定率部从野人山撤回云南,然而这个决定最终让3万多名将士魂断异乡,成为世界军事史上最悲惨的往事之一。 当时,只有18岁的朱锡纯,是第九军新编22师少尉录事,随军入缅。在那次战争中,朱锡纯险些阵亡。
对于过往,朱锡纯很少向人提及,直到看到一篇关于新编22师的轻描淡写的报道后,他按捺不住了,又拾起了笔。“这是对历史的负责。”朱锡纯说。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朱锡纯已87岁,头发花白,大腿多处麻木,没有知觉。在那间有点破损的老屋前,他有时一个人会坐上一整天,看着那本书,回望那些往事。
未满18岁 升为少尉
1924年9月,朱锡纯出生在湖南岳阳三星村。
3岁时,他跟随父母来到长沙。1937年的一天,只有13岁的朱锡纯正在长沙一所小学上课,突然,一颗炸弹落在学校的房顶上,慌乱中朱锡纯从二楼顺着楼梯滚到一楼。“当我回过神时,学校已成废墟。但我知道这是日本人干的。”学校被炸,朱锡纯从此失学。 两年之后,长沙会战爆发。蒋介石眼看战争失利,守城无望,密电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下令对长沙执行焦土政策。 1939年11月13日,长沙陷入一片火海,全城舍家出逃,史称“文夕大火”。
当时住在长沙通泰街的朱锡纯,“眼见大火,就收拾一些零碎,用一个竹杠扛着两个包,借着火光,沿着湘江边投奔到一亲戚家。” 但没过多久,朱锡纯的亲戚家也被炸毁。自此,朱锡纯开始了流浪生活。“那时,我到过湘潭、永州东安等地,到处漂。在破庙、难民收留所里都呆过。有时找个地方看书,有时跑在大街上着别人宣传抗日。”
日本撤军之后,朱锡纯又回到长沙,加入到“第九战区流动宣传队”,在大街上,挥舞着红旗,唱着《游击队歌》、《满江红》等歌曲,宣传抗日。 1941年,第五军新编22师成立政治部,朱锡纯被召做一名文书,军衔升到准尉。“工作在当时也非常‘时髦’,就是办乡刊。”由于办得不错,还未满18岁的朱锡纯升为少尉录事。
“录事是指每天写材料,包括记录部队的表彰情况,还要记录行军所至的当地人口、风俗、物产。” 朱锡纯说。 此后,他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虽然日记本在缅甸一火车站遭遇飞机轰炸丢掉,后补写的又在滇西反击战中被炮轰掉。“但两次撰写,让我对野人山往事记忆尤深。” 这些为朱锡纯后来写《野人山转战记》奠定了基础。
大撤退前夕
《野人山转战记》是从远征军的由来开始的。
1942年3月8日,日军攻占了缅甸的首都仰光,切断了中国当时最重要的国际运输线路——滇缅公路,威逼印度和中国的大西南。为了保卫滇缅公路,中国政府抽调了10万名精兵组成远征军奔赴缅甸抗日,朱锡纯就是这10万名战士当中的一员。
到达缅甸以后,中国远征军浴血奋战,但后来因为英军配合不力,远征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5月上旬,中英军队开始撤退。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史迪威和远征军主帅司令长官罗卓英,率新三十八师掩护英军退却进入印度。而此时,蒋介石下达命令让杜聿明率领所在部队回国。朱锡纯所在新编22师,在杜聿明的带领下走进了野人山,从那儿绕道回国。
“我们部队撤退的前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差点就被炸死了。”朱锡纯回忆道。 那是5月一个金灿灿的日子,年仅17岁的朱锡纯和第二十二师政治部少校朱斌正在聊天。突然,一马平川的平原上,传来“嗡嗡嗡”的轰鸣声。6架日本飞机成两个“品”字行,从后面直朝朱锡纯所在部队飞来。 朱锡纯被朱斌拉到公路外,卧倒在小山包下一个凹形地面隐藏起来。成双行的队伍也纷纷向田野、树下、山边散开。 日军的子弹、炮弹溅起了灰尘,枝叶成絮状的飘落。朱锡纯继续趴在地下,一股硝烟味随风吹来。“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击中了朱锡纯身旁的战友,没有任何声响,战友便倒去。
炮火依旧响着。日本的一架飞机冒着黑烟栽了下去。这时,朱锡纯看到朱斌拿着一把枪,对准日军飞机连开两枪。紧接着,一架飞机托着黑烟向地面奔去。 没有被击中的四架飞机,走了。
但危险并未解除。到了晚上,朱锡纯和战友们爬上一辆火车。没过多久,日军的飞机又袭击他们,致使火车摇晃颠簸的前行。“当时,有一个叫陈卫国的排长,连人带枪的甩出车厢。”
朱锡纯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命。下了火车,朱锡纯打开背包,发现背包被敌机子弹打穿。“再一点点,我可能也就中弹了。”不过,谈及那此战事,朱锡纯说,“当时我也不害怕,因为那时候已经没有害怕了。”
野人山里没有敌军 但比战场更可怕
“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还是在野人山。身边的战友随时可能倒去,晚上还好好的,一大早起来,就可能死了。”
刚进山,队伍就遇到了困难。“单个人都很难行走,更何况是还带着其他东西。”进入野人山的机械化部队发现这个问题后,立马烧毁了战车、摩托等辎重。 起初,队伍齐整的在山林中翻越一座山又一座山。但随着热带丛林的雨季到来,整个队伍慢慢溃散。回忆起,那段往事,朱锡纯说“那里没有敌军,但比战场更可怕。” 一条宽约40米的河,挡在前行队伍的前面。昨晚的暴雨冲刷着山体,致使河水浑浊、急速的流动。士兵们砍伐竹子或用散落在地上的绑腿制成了木筏。
5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木筏上,两个撑篙。木筏还没划到河面的1/3,篙就撑不底了。到了河中心,湍急的河水,冲打着木筏,不久,木筏失去控制,在河中心打转,滑到50米开外的下游。 “眨眼间,我站在岸边,看着他们被洪水卷走,吓了一跳!最终看到一个人爬上岸,才咽下口中的唾沫。”
野人山的雨季,山间的小涧也变成河流,滚滚的流动。“在行走的过程中,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失去生命。”朱锡纯告诉记者。一路下来,朱锡纯看到身边的许多战友一一离去。
但困难还在后面。野人山又名胡康河谷山,位于中印缅交界处。由于林莽如海、毒虫遍地、瘴气弥漫,方圆数百里都是无人区,缅人称这里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最为厉害的是蚂蟥。“它咬到你你根本不知道,就这么钻进你身体里去了。” 这时,朱锡纯卷起裤腿,指着小腿处的几处疙瘩说,“这里都曾被蚂蟥钻过。现在这些地方都没有反应了。”
“很多士兵被蚂蟥钻进了肾脏、睾丸、心脏……一些人走着走着就逝去了。” 朱锡纯说。 这是雨后的一个晴天,朱锡纯行走在小径上,他发现战友曾涛靠在一个大石头上晒太阳。
曾涛脸部浮肿蜡黄,牙齿得得的发响。朱锡纯走到跟前,对曾涛说,“是不是打摆子(疟疾)?”曾涛气若游丝的说,“不但……打摆子,还得了……肿病,脚又被……蛇咬伤了……”他又挥动无力的双手,让朱锡纯离开,说,“不要把病传给你,快……走。”
等朱锡纯站起,曾涛便一头栽倒在地,呻吟从大到小,最后消失。朱锡纯哭了,站在路上,久久的看着曾涛。
而被蚂蟥钻过的朱锡纯,大腿上也流着黑臭的脓水,他强忍着,最终走出了野人山。 在这次大撤退中,3万远征军魂断异乡,仅存下8000多人,成为世界军事史上最悲惨的战争之一。
“当我领了勋章 他们却已故去”
走出野人山之后,朱锡纯由于腿部伤势恶化,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直接被送往印度东北部的蓝姆迦基地治疗,痊愈后一度在基地帮忙运送给养。
在接下的日子里,朱锡纯做过司机,种过田,养过鸭子。对于野人山那段经历,朱锡纯很少向人提及,甚至家里人都很少知道他的过往,“因为哪还有人愿听那些历史啊!”
但60岁时,朱锡纯读到一篇关于滇西战役的报道后,按捺不住了。“那篇报道讲,在大撤退时,另一支部队于五月份(经野人山后又)退往印度,沿途因病死亡人数颇多。这支部队指的就是二十二师,它连番号都没写。”对于二十二师以及那段历史的轻描淡写,朱锡纯有点气愤。为了让世人知晓那段历史,朱锡明又重新执起笔来。
1989年,朱锡纯在靠近窗户的一间桌子上,开始写野人山的经历。那时,朱锡纯的妻子因病瘫痪在床,他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写下那段往事。“每回忆起那些伤心的往事,我就写不下来了,眼眶湿润。”说着,朱锡纯翻开书,指着“尸横满山”某段文字对记者说,“那真是尸横遍野,我就经常睡在死去的战友边。”
三年之后,他写完《野人山转战记》,曾有出版社想出版此书,但朱锡纯不愿做更改,最终作罢。“那都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能随便删,更改了。”
直到2010年,一家出版社与朱锡纯达成协议不作更改,该书才得以出版。
书出版之后,嗅觉灵敏的媒体找上门来。面对那些想了解那段历史的记者,朱锡纯敞开了心扉,耐心的讲述当年的往事。“但媒体走后,他都得好好休息一场。”朱锡纯的子女说。
近年,胆结石病困扰朱锡纯,今年正月初二因病况严重,他还到平江县医院救治。太阳之下,他也会穿着厚厚的衣服保暖。
朱锡纯的子女,希望他多休息,不要多费心。但那些过往的事,朱锡纯始终未放下,藏在心中。
被授予民族英雄勋章后,朱锡纯哭了两晚。他说,“我得了勋章,而他们却已故去。”
朱锡纯的家门前,有一群山峰。有时,他会坐在家门口,眼光穿过田野,落在那些山峰上。
朱锡纯说,看着静静而巍峨的山峰,“就像看着那些故去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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