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抗战题材小说的创作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入、不断变化的发展轨迹,伴随着这样的发展,我们对于战争和历史的认识也在不断更新和深入。
作者在文中回顾了抗战题材小说发展的三个阶段:抗战期间(1931-1945年),抗战胜利后到新时期之间(1945年-1978年)以及改革开放以来 (1978年至今)。文章着重分析了新时期抗战题材小说的特点,认为其较之前的作品更加全面、客观、准确地反映了历史,同时,更加关注抗日战争中普通百姓 的参与。在此基础上,指出了当下抗战题材文学创作所存在的某些问题和局限。
改革开放以来,抗战题材小说反映抗战历史更加全面、客观、准确。对于历史的书写,除了仰视角描写抗日英雄、俯视角全景式宏大叙事之外,还有许多平视角描写普通老百姓的作品。
现在人们对中国战场之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意义认识还远远不到位,我们自己应该要有清醒的认识,自觉地把抗日战争放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去考量、去反思。
抗战题材的文学创作从日军侵略一开始就出现了,直到今天,“抗战文学”已经成为特指书写抗日战争的文学作品的专有名词。抗战文学一直都是军事文 学中一个重要分支,并且正在突破军事文学的框架,成为全民族抗战书写的部分。作家们在各个层面和角度书写着那场中华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战争,深刻表现、再 现那场战争中人们的精神面貌以及战争中人性的崩溃与变异、人性光辉的闪现与重生,是文学的责任,也是作家的追求。
抗战题材小说创作经历了三个阶段
抗战题材小说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战争进行中,即1931年到1945年。1931年日军悍然出兵中国,占据东北三省,挑起 战争。作家们用手中的笔作为枪炮,写下激扬文字,直指侵略者的丑恶行径。这一阶段的小说创作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短、平、快,作家们以最迅捷的方式记录那段 烽火岁月,也表达着对当时社会的观察和思考。有的作家通过新闻报道、人物纪实等方式,直接参与抗战的宣传;有的作家则通过办报纸、写文章表达观点,引导舆 论;还有的作家通过诗歌、小说、戏剧等文学创作形式,表现战争的惨烈,讴歌顽强抗战的精神。茅盾、巴金、丁玲、刘白羽、萧军、端木蕻良、舒群、骆宾基等中 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正是在那一时期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成为坚强的中国抗战文学战士。尽管今天看来,一些作品在艺术上略显稚嫩,但正是这些作品在当时 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起到了激荡人心、团结大众的作用。
这里我想特别说一说张恨水的纪实小说《虎贲万岁》,小说描写的是国民党正面战场的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小说的主人公是代号“虎贲”的74军 57师师长余程万。张恨水在自序中说:“我愿意这书借着57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大敌当前,国家利益至上,所 有形式的抗战都值得赞颂,这是当时张恨水创作“抗战小说”的基本认识。所以,尽管张恨水看到了国民党军队的种种腐败,并创作了大量小说进行嘲讽,他还是写 下了这部正面歌颂国民党抗战部队的小说。应该说,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创作基本上忠于个人的真实感受,其中有着对国家的大爱、对民族的大爱,理性客观地反映了 抗日战争中中国各方力量的种种表现。这样的创作倾向,正是今天我们继续回望、书写、挖掘那段历史所需要的。
第二阶段是抗战胜利后到新时期之间。这一阶段,中国取得了抗战的胜利,却远没有达到真正的和平。此后又经历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以及“十七年” 的风雨。对于中国来说,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如何建立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一时期抗战题材创作往往和解放战争等题材的创作混合起来,重心还是放在当下社 会,多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抗战英雄的书写作为这一时期抗战小说的主流,长篇小说创作大量增加,比如冯德英的《苦菜花》、徐光耀的《小兵张嘎》、刘知侠的 《铁道游击队》、冯志的《敌后武工队》、刘流的《烈火金钢》、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等。这些作品因为很好地表达了战争胜利后中国人民的激越豪情,契 合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情绪,在读者中产生了良好反响。
第三阶段是改革开放以来,对历史的深入挖掘和反思成为抗战文学创作的主流。近30年来,随着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尘封的历史资料相继 被发掘,特别是战争亲历者口述历史及回忆录等大量出版,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更丰富的素材和更广阔的空间。抗战文学开始走出简单的意识形态思维,吸收和借鉴历 史、科学、时政等领域的研究成果,在表现手法、主题内容上都有了相当大的拓展。
更全面、客观、准确地反映历史
改革开放以来,抗战题材小说反映抗战历史更加全面、客观、准确。抗战题材小说一改以往单一扁平的叙事模式,更多地采取了多维度立体呈现,拓宽了 视野,也丰富了书写对象,不仅描写红军的主战场敌后抗日根据地,也描写国民党抗日的正面战场;不仅塑造了八路军、新四军中的抗日英雄形象,也描绘了国民党 抗日部队中的官兵形象,力求还原全面战场的原态和本貌。
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以宏大叙事的手法,全景式展现了中华民族抗战的过程。小说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为背景,描写中国战场上,国内国外各种势 力、各种党派之间的纠缠争斗,再现了当时国内、国际的形势,把对战争的描述和反思提高到了新的高度。王火的《战争和人》三部曲把眼光放在国统区,描写国统 区各色人等的心理,表现了战争中各种力量的博弈。小说以国民党高级军官童霜威及其家人在战争中的遭遇反射了战争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毁灭。周梅森的《国 殇》以国民党军队的整体描写来记述那段历史。小说写到国民党军队的消极抗日,写到国民党军队中的派系之争、利益之争,也写到了其中官兵的心理挣扎。
除了宏大叙事的作品,那些以某一场战役为背景的微观视角的书写,更容易写出战争中人的情感体验,也更真实可感。徐纪周的《永不磨灭的番号》讲述 了八路军九纵独立团在团长李大本事的带领下,为掩护主力部队和当地群众转移,与日军浴血奋战,以生命的代价实践了为人民而战的誓言;张廷竹的《中国无被俘 空军》生动刻画了国民党空军军官阎海文宁可牺牲生命也不做日军俘虏的义节之举;范稳的《吾血吾土》塑造了远征军中一位传奇老兵,一生颠沛流离,战后含屈茹 苦,却始终不失爱国之心。
新时期抗战小说中,对国民党抗日历史的书写明显增多,比如何顿的《抵抗者》追忆了发生于湖南境内的安乡保卫战、常德保卫战、衡阳保卫战等著名战 役;都梁的《大崩溃》追忆了堪称抗日战争中最为悲壮惨烈的衡阳保卫战;徐晨达的《滴血的刺刀》讲述了由国民党军队将领薛岳指挥的长沙会战;薛涛的《满山打 鬼子》《情报鸟》以东北名将杨靖宇浴血抗战为背景;毛云尔的《走出野人山》描写国民政府组织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孤军抗敌,野人山大撤退历尽磨难;网络小说 《抗战狙击手》以国民党51师守南京时的神枪手萧剑扬为主角。这些作品忠实表现了国民党军队中抗日力量的顽强抵抗和民族大义,为读者提供了新鲜的阅读视 角。
与此同时,很多作品不再单向度地叙写“国军”御寇或我军杀敌,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较量也相互支援,凸显当时中国社会各界同仇敌忾、共 赴国难的真实历史图景。温靖邦的《虎啸八年》就是在认真研究历史的基础上,把抗战小说作为严肃的历史题材小说来写。作者对“正面战场”的理解很有新意,他 认为,史学界关于“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区分不无偏颇。抗日战争的中、后期,战场变化多端,敌我接触犬牙交错,有的区域很难分清哪里是前方,哪里是 敌后。总的说来,抗日战争是由国共两党军队共同承担的,无法清晰地分开。这样的历史观,也体现在一批作家的创作中。
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以爱国青年投身抗战的经历,侧面演绎了国共两党枪口对外、携手抗战的盟友关系;石钟山的《遍地鬼子》展现了东北大地上, 土匪、东北军、革命者等摒弃前嫌,合力抗击侵略者。常芳的《第五战区》以台儿庄大捷之前的临沂阻击战为背景,再现家国蒙难、民族危亡之时,开明士绅的襄助 义举。都梁的《亮剑》中,主要人物李云龙和楚云飞分属于国共阵营,身处救亡图存、捍卫民族大义的共同历史情境,惺惺相惜,协同作战。
更加关注普通百姓的抗日
战争中所展现出的人性的闪光与黑暗恐怕是任何别的历史时期所不能比拟的。抗日战争作为中国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抵御外敌入侵的民族战争,既考验 着我们的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也对民族心理、道德伦理、人心人性进行了一场深入骨髓的洗礼。对于历史的书写,除了仰视角描写抗日英雄、俯视角全景式宏大叙 事之外,还需要平视角描写普通老百姓的抗日,才能让历史更加丰满、可信。
在以军事描写为主的抗战小说中,抗日将士的形象被塑造为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毛病、有脾气的活生生的“人”。何顿的《抵抗者》塑造了以黄抗日、黄 山猫、田国藩、龙营长、毛国风等为代表的抗战勇士群像;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和都梁的《亮剑》不约而同地描写了一介草莽逐渐成长为令日军心惧胆寒的优秀 将领。李西岳的《血地》写红军团长李长生回到家乡,团结乡亲们共同抵御鬼子的扫荡。小说用河北的风物美、人情美来反衬战争的残酷,用人性来对抗反人性,使 得小说显得深幽与大气。徐贵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以独特的视角审视中日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充溢着文化底蕴和哲理思辨。
抗战时期,萧红的《生死场》、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等作品为我们描绘出战争状态下普通老百姓的生存境遇。新时期抗战书写中,对普通人的关注 更加温情、真实、细腻。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系列中那群看起来毫无政治意识,亦无传统道德约束的土匪,在日寇面前展现出英勇气节,代表了抗日战争的深刻群 众基础。张者的《零炮楼》描写张寨贾寨两村村民面对外敌入侵的自发抵抗,写出了百姓的个人命运与整个民族的存亡的休戚相关;沙玉蓉的《井口那片天》以曲河 大屠杀为背景,写了一个名叫枝子的女人苦难而坚韧的一生。尤凤伟的《生存》把中国村民、日本军人、翻译官三方放置在特殊的境地中,充分地展示出各自的精神 特质与个性。刘震云的《温故1942》通过追忆抗战岁月里河南农民面对天灾人祸时的求生欲望和存活本能,写出了人类的善与恶、坚强与软弱、善变与执著,体 现出对生命意识和个体生命的珍视。阎欣宁的《中国爹娘》讲述了抗战胜利后,东北黑土地上一群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抚养在华日本遗孤的故事,表现了中华民族善 良、仁慈和宽容的美德。
抗战题材文学创作力有诸多不足
当前,我们的抗战题材文学创作还存在着一些不足。主要有几个方面:首先是视野不够宽阔,格局不够高远。中国战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重要战 场,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重要部分。现在人们对中国战场之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意义认识还远远不到位,我们自己应该有 清醒的认识,自觉地把抗日战争放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去考量和反思。
其次,要能够跳出战争写战争。包括抗日战争在内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人类文明进程的破坏却是极其严重的。 反思战争是为了避免战争。从人类生存、发展的高度去看待战争,关注战争对人性的破坏,并以此警醒后人,这应该是我们纪念一场战争的最终目的,也是告慰英烈 的最好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创作因其关注人的本质而有着天然的优势。很好地表现战争中人们所遭受的摧残和迫害,不仅要表现被侵略一方的苦难,可能 也要关注侵略者本身在精神上所承受的撕裂和痛苦,以此激起人们对战争罪犯的痛恨,这应该是抗战文学需要关注的。
此外,目前抗战题材小说对日本军国主义根源和本质的思考和探究还不够。一些作品描写日本兵被俘后在与中国战士的相处过程中消解敌意,甚至帮助挽 救和保全中国军官;有的作品侧重描写有良知的日本军医如何帮助中国人逃脱日本军的惨害;有的作品直接描写日军战争遗孤在中国的遭遇,歌颂他们所谓的“顽强 生命力”。有的作品追求人性的“温情”、“正义”,但不能因为要彰显人文情怀就一厢情愿地凭空捏造虚构;对日本军人的描写要客观不能脸谱化,不能把一两个 特例作标杆。文学的虚构应该是建立在人物性格、叙事背景基础上的合理虚构,对于战争的虚构,更应该建立在原则性框架正确的基础之上,这样才能揭露军国主义 的丑恶和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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