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登大戏院里,由上海艺术剧团编排的话剧《秋海棠》于1942年12月24日首演,这出悲剧瞬时揪动了许多上海观众的心。多年后,负责《秋海棠》演出配乐的秦鹏章回忆往昔,称此剧当时“卖座情况确是‘盛况空前’……打破了我国话剧连演的纪录”。近年来,学者对此剧的关注与论述也不少。可以说,这部剧的成功,与费穆的编导理念、上海“话剧皇帝”石挥的表演皆有着深刻关联。
一
1941年1月至1942年2月,《申报》副刊《春秋》连载了秦瘦鸥的小说《秋海棠》,吸引了无数读者。
1941年底,费穆拒绝与敌伪合作,愤然退出影界,加入天风剧团开始话剧创作,后来自组上海艺术剧团。小说《秋海棠》引起了费穆的关注。费穆看重的并不是才子佳人式的悲情故事,而是小说主人公秋海棠的拳拳爱国之心。秋海棠原名吴玉琴,感慨祖国有如秋海棠叶,“那些野心的国家,便像专吃海棠叶的毛虫,有的已在叶的边上咬去了一块,有的还在叶的中央吞噬着”,遂改名为秋海棠。
此前,费穆推出过抗战寓言电影《狼山喋血记》,又投身集锦电影《联华交响曲》,在其负责摄制的短片《春闺梦断》里,费穆延续了《狼山喋血记》的创作理念与表现手法,通过展现几个梦境来宣扬抗战,如第一个梦境中有数名军人,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片秋海棠叶,凝视、摩挲;第二个梦境中出现恶魔,它狞笑着将秋海棠叶掷入火盆。显而易见,影片中的秋海棠叶象征着当时的中国。而费穆萌生改编小说《秋海棠》为话剧的念头,想来也与“秋海棠”这一意象具有的抗战寓意有关。
费穆要把剧中秋海棠这个角色给石挥,此举一开始颇有争议。因为这个人物的设定是红极一时的京剧乾旦,从形象上考虑,同团的张伐、乔奇等人更为适合。不过,费穆的编导理念一向秉承民族文艺传统,以写意为重,他认为石挥在表演理念上与自己更为接近,并坚信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极具表现力的石挥饰演秋海棠将胜于他人。幸亏费穆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石挥凭借自己精彩的表演让《秋海棠》大获成功。而《秋海棠》也成为石挥最受欢迎的戏。
二
《秋海棠》的序幕是一场典型的戏中戏。剧本这样描述:“这是一个歌舞升平的晚上。天津X舞台照例又卖了一个十成的满堂。为的是戏迷们都争着来看出科未久便已红过半天的‘色艺双绝青衣花衫’秋海棠……阵锣鼓击中,幕揭起来了,那是X舞台的简陋的戏台——戏中有戏。台上正演到《恶虎村》的尾声……《恶虎村》唱完就该是秋海棠的《苏三起解》上场了。”序幕中,石挥粉墨登场,表演梅派的《苏三起解》。不过,石挥后来发表文章称,排演《秋海棠》时,费穆并没有按照顺序来排,最后排的反而是序幕。
这说明,费穆对于序幕是何等郑重其事,他希望序幕于开场之际引导观众将秋海棠与梅兰芳联系起来。抗战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不为民族敌人演戏。对此,作为其挚友的费穆钦佩万分。当时有过这样的评价:“四大名旦演《玉堂春》可谓各献其能,各具千秋,可是谁也演不过梅兰芳的《苏三起解》。”梅兰芳本人也十分珍视《苏三起解》,每至一地演出,多以此充当“打炮戏”(京剧演员初临一地,头两三天演出的剧目被称作“打炮戏”,其中寄托的是祈愿“一炮而红”的意涵)。因此,费穆选择《苏三起解》作为话剧《秋海棠》序幕的戏中戏,其手法类似于中国古典诗词创作中的“用典”——将《苏三起解》与梅兰芳之间的渊源糅合成典故,置于《秋海棠》一剧的开端,以此引发观众的联想。
为了让石挥塑造的秋海棠形象以及相关表演更加贴近梅兰芳,排演期间,费穆曾带石挥去梅宅拜访,请梅兰芳点拨石挥。费穆提醒石挥:“你去最重要的使命是‘观察’!他的举止、谈笑的姿态、情绪变换时的表现,别人说话时他凝视、谛听时的神情。如果他站起来走动,就要细致、全面地观察他的特点与不同寻常的风采。”
对于费穆编导《秋海棠》以宣扬抗战的意图,石挥早就心领神会。自幼生长在北京的石挥十分热爱京剧,也常常有机会观看京剧大师的精彩表演。他为演好秋海棠而全情投入,悉心揣摩梅兰芳的京剧表演技艺,并创造性地运用于对秋海棠的扮演中。1942年12月23日,《秋海棠》公演前一天,费穆特邀梅兰芳、周信芳等众多京剧名家赴卡尔登大戏院,观看《秋海棠》最后一次排演。有记者在关于此次排演的报道中写道:“梅兰芳博士竟也被感动得当场淌下眼泪来;一再用他的手帕,轻揩着两个眼角。周信芳先生虽没有流泪,可是也不断地拍手;赞美石挥、沈敏和英子们的演技。”
翌日,《秋海棠》公演,轰动申城。此后的5个月中,上海艺术剧团献演此剧达200余场,观看人次超过18万。有人这样描述《秋海棠》的舞台效果:“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石挥《秋海棠》的冲击波所及,居然把与话剧格格不入的京剧观众大批大批拉进了话剧场子。”
三
编剧白沉曾经点评石挥在该剧中的表演:“(序幕)这一段他的确是跟梅兰芳学的,石挥本身会京剧,再加上梅兰芳指点,他前面几句唱完全是梅派的。”不过,最让白沉感动的是,最后一幕中穷困潦倒的秋海棠在戏园后台吟唱《苏三起解》的情景。石挥的这段京剧表演,模仿的是程砚秋的唱腔,他抓住了程派唱腔委婉曲折、如泣如诉的旋律特点,唱到最后“九死一生”四个字时,按捺不住感情而泣不成声。
序幕中,石挥展现的是梅派表演,为何最后一幕又模仿程派唱腔呢?在笔者看来,这番“移花接木”体现了石挥对秋海棠这一角色的深入体悟,对梅派、程派京剧表演艺术的充分了解,以及他超越同侪的精湛表演技艺。在塑造舞台形象方面,石挥借鉴了鲁迅的方法,即“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诚如其自述:“我极力想把梅兰芳先生、程砚秋先生、黄桂秋先生、尚小云先生所予我的印象,不同地孕育在秋海棠身上,无论是行动,人性,谈吐,身段,唱腔。”同时,石挥了解,费穆编导话剧《秋海棠》的意图在于抚慰人们的心灵创伤、激发人们的爱国热忱。以圆润清朗著称的梅派唱腔,与风华正茂、红透半边天的名伶秋海棠形象相得益彰,却并不适合表现其人穷途末路、沦为龙套的凄苦愁惨与悲愤哀怨。因此,在最后一幕的京剧表演中,程派低回迂曲的行腔且结合京剧老生唱法创造出的“脑后音”,特别适合塑造惨极吞声的悲剧人物。
石挥坦言,程腔对自己的感染沦肌浃髓,“他的悲凄凄的腔调给予我以莫大的影响,好像是一种说不出的苦味永远是在心头上滞留着,明知是苦,但不肯放过”。程腔并非只一味哀怨,恰如昆剧表演大师俞振飞所说:“如果注意倾听一下程腔,就会清楚感觉到那种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中,别有一股锋芒逼人的东西存在。它显示着一股刚劲的精神,领导着整个节奏向前倾泻。”程腔这一寓刚劲于哀怨的艺术风格,特别典型地表现于《荒山泪》《文姬归汉》等作品中。石挥曾在文章中写道:“《荒山泪》看过两次。”笔者以为,石挥对《荒山泪》的情有独钟,是因为其不仅鲜明地展现了程腔那“一股锋芒逼人的东西”,而且这出以明末乱世为背景的京剧,深刻反映了战争中普通民众的悲惨境遇。
抗战时期,程砚秋也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忠诚。九一八事变后,和梅兰芳一样,程砚秋也编排新戏宣扬抗战。梅兰芳推出《抗金兵》与《生死恨》,程砚秋则上演《亡蜀鉴》和《费宫人》。七七事变后,程砚秋虽未如梅兰芳那样隐退,但他始终拒绝为侵略者演出。程砚秋为人性格刚烈,一身凛然正气。因此,在《秋海棠》最后一幕中,石挥模仿程腔演唱《苏三起解》,这与费穆编导《秋海棠》以褒奖梅兰芳的民族气节相同,其中也蕴含着赞扬程砚秋爱国情怀的用意。(李清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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