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集家族史资料的过程中,我有一个体会,那就是到历史“现场”(即重大事件的发生地)去感受历史、了解历史是十分必要的一件事。南京玄武湖内的喇嘛庙、诺那塔是民国时期为纪念诺那活佛而建立的一组建筑,外祖父柏文蔚(1876--1947)曾题写塔庙奠基碑,这是他在南京留存至今的唯一一处石刻笔迹。
在职时到南京开会、讲课有五、六次吧,也曾到过玄武湖公园,但不知环洲上建有诺那塔庙,更不知诺那为何许人。退休后,开始搜集柏文蔚的一些资料,才了解到他与塔庙修建的一段因缘关系。
2019 年5 月23 日,我专程前往玄武湖寻访喇嘛庙、诺那塔寻访,原本期望并不高,仅想亲眼看看外祖父题写的这块奠基碑,没想到与看护塔庙20 多年的一对老夫妇及志工相见,特别是与来自台湾的肖昀明先生偶遇聊天,了解到有关塔庙的一段段故事。
在家族史的研究中,查找新闻媒体当年的报道,特别是档案的记载,是必须做的功课,因为可以发现并纠正以往不少相关文章中记载的不详、谬误,避免以讹传讹情况的继续(网上百科中的谬误尤多,引用当慎)。因此,我在回京后特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建立的“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上查阅了当年《中央日报》的相关报道,到台湾“国史馆档案史料文物查询系统”中用“诺那”为主题词检索了相关档案。
为了把这段历史脉络梳理清楚,下面分四部分来谈谈南京玄武湖公园内的诺那塔庙,第五部分附带庐山诺那塔院简介。
一、诺那塔庙现状
玄武湖位于钟山脚下,是南京的一颗明珠,与嘉兴南湖、杭州西湖并称“江南三大名湖”。湖水环绕的陆地分为五块绿洲——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相互间以堤桥相接,众多的名胜古迹分布其中。如今,玄武湖公园内不少民国时期的纪念性建筑,如位于翠洲的“北伐光复南京阵亡将士纪念塔”(建于 1928年)、位于环洲的“第五军第八七师第二五九旅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建于1932 年),位于梁州的“长城抗战四方碑亭”(建于 1935 年)等,早在文革前被毁,而喇嘛庙、诺那塔能够独善其身保存下来实属万幸。
乘地铁1 号线在玄武门站下,出口不远就可看到玄武门。玄武湖公园全年免费开放,是南京市民的常游之地,也是外地游客的打卡之地。
从玄武门走进玄武湖公园,经郭璞墩左拐,沿着梧桐树大道,过莲花广场,便来到环洲的东北端,此时可见一座九级六面的白塔挺立于绿树丛中,即为诺那塔。
此塔为钢混建筑结构,仿唐宋建筑风格,秀美挺拔,通体白色。塔顶塔刹宝为葫芦,灰色的腰檐出檐很短。佛塔每层每面都有塔窗,部分为假窗,实为佛龛,内供佛像。底座四周围有石栏杆,塔基为粉红色条石。诺那塔的底级四面镌刻碑文,系国民党元老、时任司法院长的居正所撰写的《普佑法师塔碑铭》,碑文共 2114字,在铭文上方还有藏文刻写的“诺那传”。由于时间久远,碑铭已有部分破损,现加装玻璃保护,避免进一步风化。
塔下有一座黑瓦黄墙面阔三间的单檐歇山式殿堂,俗称喇嘛庙
大门上方现悬挂“圆觉宗诺那师佛纪念馆”匾额
殿内供奉的一排佛像,不仅有释迦牟尼、文殊菩萨、莲花生大士,还有圆觉宗第五代诺那祖师、第六代华藏祖师、第七代钱智敏、朱慧华金刚上师等人。供案上整齐摆放着水、花等贡品。
纪念馆左侧的廊房,如今已改成了“诺那.华藏精舍”。廊下两侧设有转经筒,墙上挂有多幅介绍诺那生平事迹的照片。
喇嘛庙、诺那塔是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塔庙风景独具,自建立起,就成为南京玄武湖的标志性建筑。游人大都喜欢以其为背景留影拍照,留下玄武湖的风姿,而信徒则会虔诚地在此表达自己的心迹。过塔庙对面的桥,便是樱洲。初夏,桥下水域中荷花茂盛,生机盎然。
我在网上看到一段航拍的视频,可见塔庙在环洲东北端的整体布局,可说地点绝佳。(腾讯视频)
二、诺那法师其人
诺那,全称诺那呼图克图。“呼图克图”是满清、民国时期中央政府授予蒙、藏地区喇嘛教高层大活佛的封号,其地位仅次于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
诺那是西康金塘人氏,生于 1865 年 5 月 15 日(农历),七岁时被认定为七世转活佛,被迎入诺那寺修学显法和密法。历经早年的学习、成年后初期的政治、军事活动及人生重大坎坷后,于 1929 年春抵达南京,被任命为蒙藏委员会委员、立法委员。在南京的八年间,除进行宗教活动外,诺那屡向中央陈述康藏要政,并献计献策,呈请设立南京、重庆、成都、康定四办事处,得到批准。1936 年 5月 12 日晚,诺那在西康去世。7 月 7 日,国民政府颁发褒扬令,追赠诺那“普佑法师”封号。“普佑”二字,取“普天下之安宁,佑万千之众生”,高度嘉奖,用意深远。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2016 年 12 月出版的《先驱忆普佑法师诺那呼图克图》(陈声汉、石夹辅编著)一书,以年代为叙述轴线,完整生动地记述了这位 20世纪初期著名藏传佛教领袖的一生。书中还记述了与诺那关系密切的重要人士的生平事迹,其中柏文蔚占了14 页(217-231 页)的篇幅。
诺那活佛的一生具有传奇色彩,两件事给我印象最深。
其一。民国六年(1917 年)九月,驻类乌齐的川军部队与藏人发生摩擦,英国与西藏接济五籽枪五千枝,弹五百万,促使藏军开始进攻川军。诺那拥护中央政府,配合川军战斗。川军战败之后,诺那被西藏噶厦抓到拉萨受刑,其亲属亦遭到酷刑折磨。1923 年或 1924 年,诺那居然从关押的土牢中成功越狱辗转到达内地,有关奇迹般的越狱过程衍生出许多传说。1928 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经刘湘、戴季陶等人帮助,诺那成为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立法委员,开始在政坛上发挥重要作用。
其二。1935 年,诺那出任西康宣慰使期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路过甘孜地区,重庆行营命诺那率地方武装阻击,后溃败并于 1936 年 2 月被俘。红军方面对他宽大处理,依照朱德总司令的指示,红四方面军总政委陈昌浩及总司令部第五局局长王维舟亲自与其见面,宣传中国共产党及中国工农红军的政策,晓以大义,并宣布把宣慰使署被俘人员全部释放。此后,诺那对红军的态度有了转变,不仅不再敌视红军,而且还教红军的指战员学习藏语,亲自煮酥油茶款待红军。1936 年 5 月 5 日,诺那突患病,高烧不退。红军医务人员在当时的医药物资极端困难之下竭力抢救,无奈诺那病重不治于 5 月 12 日圆寂。和诺那一同被俘的西康宣慰使署人员韩大载居士称:“红军特许我们用佛教仪式茶毗——火化诺那遗体,我便将诺那骨灰装袋带回。红军还赠我旅费二百元。”国民政府获悉诺那病逝的消息后,遵照其遗嘱指示将诺那的骨灰运到庐山小天池进行塔葬。
1959 年党中央举行庐山会议,7 月 9 日,朱德、康克清利用休会之际特地到诺那塔探访。照片中可见庐山诺那塔当时的状态,后在文革中毁坏得不成样子。
我在台湾“国史馆档案史料文物查询系统”中,用“诺那”为主题词检索,查到 236 笔文档,获得多份有价值的历史档案。例如行政院 269 次会议,做出三项决议:一、追加普佑法师封号;二、给予治丧建塔费五千元;三、派员致祭。(注:这里的“塔”指庐山的诺那舍利塔)
《诺那呼图克图褒恤案》一个卷宗内就有 31 件文档,包含诺那去世后国民政府相关部门后事安排的往来公文。
1936 年 7 月 7 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签发的追赠诺那“普佑法师”名号的册文
诺那追悼会于 1936 年 9 月 30 日在南京隆重举行此则报道刊于 1936 年 10 月 1 日《中央日报》第二张第二版
三、诺那塔庙修建
玄武湖公园内的喇嘛庙、诺那塔,简称诺那塔庙,民国时期,有时亦称“诺那塔堂”。
1936 年 10 月 19 日,西康诺那呼图克图驻京办事处向南京市政府提交公函,主要内容就是要求择地建筑塔庙,以资永远纪念。11 月 21 日,南京市政府案准。1937 年 1 月,确定在玄武湖环洲建立塔庙。诺那在世时曾收过众多俗家弟子,其中就有柏文蔚。在安排诺那后事及修建纪念塔堂时,柏文蔚积极参与及推动相关事宜。特别是他以弟子的身份为塔庙奠基,勒碑一方,上书:“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诺那师佛纪念塔庙奠基——弟子柏文蔚等敬立”。
这块奠基碑镌于庙墙一角,保存至今,现也在其表面镶嵌玻璃进行保护。
国史馆档案中有诺那纪念塔堂设计、建筑单位当年报送的外貌图
1937 年 6 月 3 日,西康诺那呼图克图南京纪念办事处报告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纪念佛堂即将竣工,请求为横匾题字,并附图题字样式。文档中写道:“关于堂前之横匾一方,计长一丈,宽二尺六寸,恳祈钧座颁题‘普佑法师诺那佛堂’八字,加盖国玺,以示庄严。”
林森题写的匾额悬挂在落成的诺那佛堂的正上方
1937 年 6 月 1 日,西康诺那呼图克图南京纪念办事处发文,称塔庙工程决于七月间完成,“关于堂内外宜陈设伟大意义之古铜钟鼎等等及其他物件,以彰功绩而留纪念于千古,如蒙赐赠请先将名称及式样大小函知,以便预留布置地点。”现庙前摆放的一对石马,系当时福建省政府所送,在上世纪 90 年代塔庙修复之际才重新找到,归于原位。据悉还有其他器物,但今天已不见踪迹。
有关诺那塔庙动工、完工的时间,目前看到的文章,基本都是这样表述的:自 1936 年 10 月提出修建塔庙动议,至 1937 年 7 月完工(《先驱》一书中称 1937年 8 月塔庙开光),用时不到 10 个月。
我看了柏文蔚题写的奠基碑文时间为 1937 年 3 月 27 日,心中不免有些疑窦,为何滞后很长时间呢?同时不禁想到,塔庙的修建在当时是件大事,动工、完工肯定媒体应有报道。于是,我回到北京后,立刻上网查阅修建诺那塔庙的新闻报道。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建立的“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上,经过一番爬梳,终于在当年南京出版的《中央日报》的版面中查到以下两条报道。
诺那纪念塔庙于 1937 年 2 月 18 日在南京玄武湖破土兴工,此则报道刊于 1937 年 2 月 18 日《中央日报》第二张第三版;
诺那纪念堂塔于 1937 年 8 月 13 日在南京玄武湖正式落成,此则报道刊于 1937 年 8 月 14 日《中央日报》第二张第一版
上述两则新闻报道使诺那塔庙动工、落成的准确时间得以确定。但为何柏文蔚题写奠基碑文的时间滞后一个多月,还是没有寻找到确切答案。
我在网上搜得的上世纪 30、40 年代诺那塔庙老照片。
四、诺那塔庙修复
1954 年,喇嘛庙正殿内的诺那塑像与庙内所有设施被拆毁,正殿改建为文化俱乐部,后又改建为公园小礼堂兼录像放映馆,诺那塔的碑文在“文革”中也封闭起来。此后就很少有人再提起这组建筑的来历了。未曾想到,一段跨越海峡两岸的姻缘使诺那塔庙又重放光彩。上世纪 90 年代初,南京一对老夫妇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台湾人肖昀明,他是信奉佛教的俗家弟子,发现诺那塔庙在历史的风雨中已破败不堪,但基础犹在,于是报告台湾诺那华藏精舍的两位住持钱智敏(1928--2004,浙江上虞人)和朱慧华(1930--2004,江苏泰兴人)。他们是诺那的后继弟子,诺那活佛圆寂后,他主张的“汉满蒙回藏大一统”的爱国精神及一生在汉地弘扬藏蒙佛教的努力,便由这两位上师继承。他们于 1949 年前后从大陆去往台湾,始终致力于弘扬佛法及诺那的遗愿,创立了“财团法人圆觉宗智敏.慧华金刚上师教育基金会”,以此开展多方面的工作。1993 年秋,钱智敏、朱慧华以诺那法师传人的身份,来到南京与玄武湖公园管理处协商,由他们出资对诺那塔庙进行修复。双方协议中有重要的一条,修复后的塔庙以“纪念馆”命名,明确定位为玄武湖公园内的一处景点,而非一处宗教场所,所以不能在此举行法会,信徒到此也不能烧香祭拜。诺那塔庙经过一年多的重修,在 1994 年 4 月 4 日举行落成典礼,长久破败不堪的喇嘛庙终以光彩照人的容貌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
钱智敏、朱慧华所立的塔庙修缮纪念碑铭
最令人感动的是,陆老先生及老伴自 1994 年塔庙重新修缮后,就从原先城里的家中搬到这里,住在廊房后面一间小小房间里,如今老夫妻已年届 80 岁。现另有五名义工每天在此帮忙,与老夫妻一道看护塔庙。
与陆老先生在柏文蔚奠基碑前合影
巧的是陆老的女婿肖昀明先生(现担任纪念馆主任)当时也在庙内,热情向我介绍了塔庙修复的情况,以及“诺那·华藏精舍”的情况。这一藏传佛教团体于 1980 年在台北成立,除台北总舍外,陆续于台湾各地成立 7 处分舍,并在美加、东南亚等处亦成立 7 处分舍,现皈依弟子逾 10 万。
五、一页历史,两处胜地
回京后,亦从网上搜看有关庐山诺那塔庙的信息。1931 年夏,诺那活佛在庐山小天池闭关静修,自行堪定此地为他的安葬地。1936 年 3 月 22 日诺那圆寂后,骨灰由弟子韩大载居士携至庐山葬于小天池山。1937 年在此建诺那塔,仿印度五轮式建筑,通体白色,内奉诺那活佛舍利等物。1938 年诺那塔及莲花生大士殿建成。日寇侵占庐山期间,诺那塔院遭受严重破坏,此后更因年久失修而残破不堪。抗战胜利后,寺院得到初步修复。文革期间寺院建筑再遭毁坏。文革后各地积极贯彻落实宗教信仰自由政策,1991 年 6 月12 日,江西省九江市人民政府发文将庐山诺那塔院列为正式宗教场所。钱智敏、朱慧华得知信息后,以“圆觉宗智敏、慧华金刚上师教育基金会”的名义捐赠12 万美元,作为塔院重修费用。在四方信众及有关部门的大力协助下,不仅恢复诺那活佛舍利塔原有之庄严,并将莲花生大士殿扩大为祖师殿,新建诺那华藏精舍一栋。1992 年 6 月 2 日,正式举行诺那塔院落成开光大典。诺那塔院后于2010 年再次大修,并于 6 月 26 日举行落成开光仪式。
庐山是中国内地难得一见的多种宗教荟萃地,有所谓“一山藏六教,走遍天下找不到”之称。“六教”系指佛、道、基督教(新教)、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均在庐山建有弘法的场所,如今的诺那塔院成为内地南方唯一对外开放的密宗道场,开展多项弘法活动。
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题写“诺那塔院”四字
2010 年庐山诺那塔院再度整修后,塔的形状有大改变。现每逢重大纪念日,信众都会在此举行祭拜仪式。
了解了诺那的一生及南京诺那塔庙、庐山诺那塔院的修建修复的经过,不禁感慨多多:诺那活佛到内地后,打破禁规,将藏蒙佛教过去只传藏族、蒙族及满清皇室贵族的无上密宗大法,开始传给广大的汉人,实为将西藏密法传入内地之第一人;为纪念诺那法师,国民政府在国难当头之际高效率地为其建立了纪念塔庙、塔院,实为惊人之举;诺那塔庙、塔院尽管在战争及文革中有所破坏,但未遭彻底毁塌,为日后修复保有了基础,实为不幸中的万幸;在台湾圆觉宗智敏.慧华金刚上师教育基金会的大力资助下,诺那塔庙、塔院得以恢复重现光彩,实在功德无量;在陆老夫妇和多位义工 20 多年如一日的维护下,玄武湖诺那塔庙光彩照人;在多位常住法师的主持下,庐山诺那塔院各项活动开展的有声有色,实在令人感佩。
历经改朝换代、战乱劫难,留存下来的南京诺那塔庙和庐山诺那塔院,如今已成为中华大地上的两处胜地。这背后有着多少人的传承与坚守,有着多少人的奉献与努力啊!尽管历史的一页已经翻过,但这两处胜地却担当着向一代代人述说那一段往事的责任,永久地持续下去。
七十翁老闵
2019 年 6 月 26 日写毕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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